可韩国公李善长的地位在那儿,刘琏一个做晚辈的,只能讪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韩国公请!”
李善长心知肚明,刘伯温这个老狐狸想要置身事外,但他李善长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他非见不可!
两人再见面,场面极为和谐。
刘伯温笑容满面,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太师吹来了?真叫寒舍蓬荜生辉啊!”
李善长亦是满面春风,说道:“诚意伯谦虚了,你刘家世代清流人家,老夫入诚意伯府只觉书香气扑面而来,气爽神清!”
顿了顿,李善长又道:“老夫听说诚意伯染了风寒,心中挂念,这才过来探望。”
刘伯温请李善长落座,道:“太师冒着今日的大风,又不顾圣上的禁足令来我府上,当真是有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别提多熟络亲热。
若是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了,肯定觉得二人是多年的老友,不会想到,过去这两个人是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的政敌。
寒暄了一阵,李善长见刘伯温气色良好,揶揄道:“方才刘琏贤侄说诚意伯得了病见不得人,老夫还以为诚意伯病得下不来床,可是老夫怎么看,诚意伯都不像重病的人啊?”
刘伯温闻言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不瞒太师,今日我头痛欲裂下不得床榻,忽闻太师来,心情太过于激动,出了一身的汗,这病好了七七八八,由此可见,太师是我刘伯温的福星。”
两个老狐狸你来我往,互相揶揄,谁都不落下风。
李善长也知道,对刘伯温这家伙打机锋、绕圈子不好使,索性敞开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伯温啊,老夫今日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我李善长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的苍生!”
李善长准备长驱直入,跟刘伯温推来推去,刘伯温能将他带到沟里面去。
刘伯温没说话,等待着李善长后续的表演。
“伯温啊,满朝文武之中老夫最看重的就是你,唯有你才能担得起救天下苍生的重任!”
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高。
李善长这大帽子扣得太大,不过刘伯温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师是想要让我刘伯温出山,斩妖除魔?你看看我。”
说着,他举起干瘦的双手,道:“我刘伯温垂垂老矣,提不动桃木剑,斩不了妖魔鬼怪喽。”
李善长的笑容淡去,说道:“今日清晨,上位命毛骧全程抓捕正印官,前后抓走了三百余人,不经三法司审理,直接抓人,将律法与三法司放在哪里?诚意伯,你可是御史中丞,难道坐视上位这般乱来?这简直是独夫!”
独夫二字一出,刘伯温的脸色顿时一变,连忙对李善长道:“太师,慎言!”
李善长却不肯收敛,说道:“从古至今,君王一直都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由此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有历朝历代之盛景,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况无不如此!”
“可是上位呢?”李善长指着刘伯温道:“上位是怎么防备文人,防备士大夫的?你刘伯温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比谁都清楚!”
李善长认为,君王应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可朱元璋出身草莽,靠着一个破碗崛起于微末之间,成为大明的君王,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骨子里不信任官员,处处压制士大夫的权利与**。
刘伯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圣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装着天下百姓……”
“呵呵!”李善长一声冷笑,道:“百姓?百姓能为上位打天下,能为上位治理天下吗?上位因早年幼时的经历,对官吏严加防范,别说放权给士大夫共治天下,他巴不得除掉天下的所有官吏!”
他是越说越出格,道:“上位对天下官吏要求之严苛,古今罕有!这样下去他是要做甚?难道要与百姓共天下不成?”
李善长负手而立,声音铿锵有力。
“多少人寒窗苦读鲤鱼跃龙门?多少人为了大明出生入死,血不知流了多少,还有人殚精竭虑为大明献计献策,上位如此防备官员,岂不是让百官心寒,让天下士人离心离德?”
“长此以往,江山社稷何在?大明的根基何在?诚意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倾颓,看着大明的律法废弛?诚意伯再不出山,江山危矣!”
李善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那一套理论,刘伯温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索性静静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当做回应。
李善长今日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也是李善长与朱元璋理念的冲突点。
朱元璋即便成了君王,骨子里还是没脱离平民百姓的生活习惯与做派,如将车舆、器具上的黄金用青铜代替,痛恨贪官污吏等行径,都是其外在一种表现。
朱元璋深切地体会到贪官污吏带给他的痛苦,也明白百姓在贪官压榨下的艰辛,故朱元璋对待官吏尤其严苛。
这一点是李善长无法接受,更难以理解的,历朝历代,君王与士大夫之间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偏你朱皇帝不行呢?
“故大明要长治久安,百姓想安居乐业,决不能任由上位继续这样下去,诚意伯担任多年的御史中丞,唯有你才能担负起重任,挽救天下苍生与水火!”
时间悄然流逝,李善长说得嗓子都快冒了烟,但一回头,却见刘伯温好像才睡醒了一般。
刘伯温道:“太师,老夫年老体衰,风寒未痊愈,这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老了来了,精力大不如前啊,太师若还想继续说请便。”
李善长绷不住了,说道:“诚意伯,你我之间还要继续装么?你说句实在话,你究竟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出手?”
刘伯温流露出倦意,道:“有心无力,太师找我帮忙,我本不该推辞,奈何年老体衰,有心无力……”
李善长盯着刘伯温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刘基!上位这么干,今日受难的是各地的正印官,明日就是你们江浙文党,谁都不能幸免!”
李善长被刘伯温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也不顾什么体面了。
刘伯温一脸风轻云淡,道:“吾自从离开应天回青田后,便不再管江浙文党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命,太师,你我都这把年纪了,半边身子都快要入土了,何必要为难自己呢?有些事该放手便放手吧。”
李善长负气离去,他看出来了,刘伯温属狐狸的,油滑得很!
“太师,慢走。”
刘伯温送别李善长,结果换来李善长一声冷哼,这位韩国公是真生气了。
待刘琏送客归来,忧心忡忡地问刘伯温:“父亲,各地正印官的事情,我们当真不管吗?”
刘琏内心有几分认同李善长,朱皇帝的强势有目共睹,若任由朱皇帝继续惩罚下去,早晚有一天,刀会落在浙东文党的头上。
刘伯温在浙东文党里举足轻重,不是他一句“不理”就能彻底切割的。
刘伯温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瞪了刘琏一眼,道:“管?拿什么管?这件案子兹事体大,为父敢插手,就是在拿刘府几十条性命做赌!”
德庆侯廖永忠的私盐案够大吧?可那私盐案牵扯的范围,与这空印案无法比拟,这次不知有多少人要受牵连,人头落地。
刘琏被训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胡说。刘伯温看了儿子的反应,语气缓和了些,说道:“那些持着空白印册来京城的正印官,本身已经触犯了国法,他们胆大妄为欺君罔上,是该好好治理了,你是不是觉得李善长说得有几分道理?”
刘琏犹豫片刻,说道:“孩儿……不敢。”
刘琏说的是“不敢”,而非“不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他内心倾向于支持李善长,毕竟,他刘家也属于士大夫。
刘伯温流露出一抹笑意,道:“李善长说的那一套,与前元有什么区别?前元才过了多少年便土崩瓦解,大明真按照李善长的路子走,非步前元的后尘不可,儿啊,你记住今天为父的话!”
刘伯温内心是支持朱元璋的,他做了多年的御史中丞,归养青田前一直持身中正,公正严明,他深知,就算朱元璋不派毛骧抓人,由三法司三堂会审,那些欺君罔上的官员,也得受罚,区别是部分正印官有机会填补文书,逃脱责罚。
诚意伯府外,李存义扶着兄长上了马车,轻声问道:“兄长,刘伯温怎么说?可愿意出面?”
李善长没好气地说道:“那条老狐狸肯出面才怪!回府!”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做的也做了,李善长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待后日朝会上,朱元璋的抉择。
皇宫,武英殿。
朱元璋正埋头批阅奏章,毛骧便来了。
“陛下,朝中重臣身边的密探已经全部启用,韩国公府那边,有了一则消息。”
从亲军都尉府开始抓捕正印官那一刻,埋在京城的亲军都尉府密探,即开始严密监视。
“哦?”朱元璋抬起头,道:“说说吧,韩国公做了什么?”
“韩国公及其弟下午从后门离开,前往诚意伯府,在诚意伯府待了快一个时辰才出来。”
朱元璋露出玩味的笑容,喃喃道:“李先生竟去找刘伯温了?后续可有消息?”
“有!”毛骧翻阅了一下送来的文书,道:“从诚意伯府出来的时候,韩国公怒气冲冲的,很不高兴。”
朱元璋放下御笔,站起身来。
毛骧、云奇都随着朱元璋的动作陪着他往外走去。
“刘伯温啊刘伯温,你就和汤和一样,都属泥鳅的,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心情不错,空白印册一事爆发后,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意,随即朱元璋道:“刘伯温那边可以松一松了,其他重臣的府邸,多上上心。”
毛骧躬身领命。
望着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朱元璋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这天,该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