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晓既点出了自己背后靠山是盛若林的人,又拿出祖制和公文,不得不说这番话算得上滴水不漏。
赵德锦闻言似笑非笑:“你说你之前跟着的是现在云南省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盛若林?如果我没记错,他的老家便是潮阳的?”
明朝只有十五个行省,也只有十五个右参政,而且每次册封这些封疆大吏的时候,朝廷都会通过邸报向各州县传递消息,所以赵德锦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回大人,正是,盛若林乃我同族大哥,我祖父是盛端明。”见赵德锦发问,一旁的盛若海接话道。
赵德锦眯起了眼睛缓缓道:“好!好!好!”
盛若海听这三品大员连连道好,心里放下了一块儿大石。
“来人!给我拿了他!”突然,赵德锦指着盛若海厉声道。
两名随从上前,抓着盛若海的肩膀,又“咣咣”两脚把他踹跪在地上。
“大人!大人!吾乃良民,为何拿我!”盛若海跪在沙滩上,忿忿不平道。
盛若海为自己抱不平,殊不知盛端明本就是晚年以方术显贵,为明世宗炼长生药才得到嘉靖的嘉赏,盛若林也是依靠了严嵩才能步步高升。
他们,或者说乃至整个盛家被人视作严党,严党和清流对立,而恰恰不巧的,赵德锦正是清流出身。
而且,他是嘉靖二年的进士,正和当今次辅徐阶为同年进士,他们既是同窗、又同是清流的中流砥柱。
杨世芳去任广州市舶司时,徐阶便与他打了招呼,今日来潮阳,一方面是为了看一看范氏的作坊和海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一看范凌恒。
至于盛家本就是他的厌恶对象,看穿着,这盛若海连秀才都不是便敢在他面前蹦跶,可想而知本身是有多么的嚣张跋扈,自是撞到了枪口上。
赵德锦不屑的扫了他眼:“本官问话本地知县,你既知道自己是民,为何要插话?”
盛若海不言。
“李知县,告诉他,‘民,妄言’应受何处罚?”
“凡妄言者笞一十……”李文晓无奈答道。
“笞一十,拉下去。”赵德锦淡淡的安排到。
“李知县!李知县救我啊!”盛若海被随从拖着,撕心裂肺的向李文晓求救。
“蠢货!三品大员亲自安排的,我怎么救你!而且你这么一喊,还把咱两的关系露了出来!现在我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李文晓心里闪过一系列念头,最后目光定格在依旧板着脸的赵德锦身上。
“你这官,公文记得不错,律法记得也不错。”赵德锦开口夸了李文晓,随后道:“那你可记得,衙内公差殴打长官该当何罪?”
“殴五品以上长官,杖八十,徒二年;伤者杖九十,徒二年半;折伤(骨折)者,杖一百,徒三年;六品以下长官,杖一百;伤者杖六十,徒一年;折伤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李文晓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但总算功课做的扎实,对答倒是如流。
“呵,那殴制使及本管家长呢?”赵德锦追问道。
此话刚落,李文晓“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嚎大哭道:“大人!请大人网开一面!”
他脑子动的很快,赵德锦问的话是指挥人殴打长官的该当何罪,结合当下现状,李文晓瞬间判断出范凌恒恐是已有了官身。
否则赵德锦不会几百里地来到潮阳,还特意来寻访林恒,更没必要这么问。
“凡奉命出官,而官吏指挥吏卒殴五品以上长官,皆以下犯上,杖一百,徒三年;伤者杖一百,流二千里;折伤者,绞。若殴六品以下长官,杖七十,徒一年半;伤者杖八十,徒二年;折伤者杖九十,徒二年。”
一个声音在赵德锦身后响起。
右参政回头,只见范凌恒这时的头发已经重新盘好,身上的沙子也拍打了去,可肉眼可见的,脸上有几道砂砾划出的血痕清晰异常,手腕上被铁链栓着的地方也擦破了皮。
“没想到你也对律法如此熟稔。”赵德锦称赞了一下,随后开口道:“陛下有旨意,你做好准备。”
范凌恒本来还想多说两句《大明律》,给李文晓多增几条罪名,可赵德锦这句话给他的冲击太大,他也一时傻了眼:“大……大人,圣旨?给我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有些不可思议。
赵德锦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从袖中拿出一道闪黄色的卷轴。
所谓圣旨,在臣下统称旨意,有许多规制。
兴之所至寻常小事,皇帝随口一说派有关太监传与当事人谓之口谕;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黜陟甚至对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工楷用玺宣示,通常所说的圣旨指的就是这一类书面圣旨。
书面圣旨又分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两种。明发上谕一般都交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在明代甚至用邸报传示天下。
特发上谕则是范凌恒此时接到的这种圣旨,指名发给某当事人,只有宣读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
因此一开始广州府礼部接到圣旨时也不知道旨意的内容,正在发愁由谁来宣读旨意,恰巧徐阶来信,赵德锦提前知道了圣旨内容,再加上杨世芳去市舶司赴任,他便从礼部把这个差事讨了来,亲自宣旨。
听闻赵德锦要宣旨,从刚才的仪仗队伍中迈出两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赵德锦将卷成一轴的圣旨双手递给一名锦衣卫,锦衣卫接过轴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验讫了烤漆上那方封印,点了点头,拿出根蜡烛,用火折把蜡烛点燃,随后将烤漆熔开了,拉开一轴,踅回来双手捧还赵德锦。
赵德锦先向北方叩首,最后才站起身来,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做这一切时,场中鸦雀无声,静得只能听到飗飗的风声和哗哗的浪声。
全场所有人都呼啦啦全部跪下,整个场中唯有赵德锦一人站立。
他用他略带广东口音的官话,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广东省广州府潮阳县范凌恒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