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书橱前，嘉靖帝眼睛望着《明会典》，看到了马坤说的部分数字，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五百万两三十艘船！一艘船十六万两银子！这新式战舰一艘的造价快抵得上福船十艘了，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贵的船需要造的。”

听到外殿马坤这番话，嘉靖帝把手中的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大殿里的马坤接着说道：“想必这种新式战舰在海上也能够以一当十，是吧，郑和需要六十多艘宝船，小阁老只需要六艘便能把这海给航起来。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意见。”

听到外殿马坤这番话，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马坤反复多次说了五百万和三十艘，其他人回过来味，这哪儿是说严世蕃呢？这是在说隔壁的嘉靖啊！

严嵩替嘉靖捞银子这事不说满朝皆知，但内阁大臣内自然是知道，因为弄不明白这件事的内阁大臣都做不长。

其余六部尚书作为一部主管，察言观色是必备技能，虽然了解不如内阁大臣们全面，但也能从各部事务中察觉到。

严世蕃怒极反笑：“好你个马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意思便是我严世蕃把钱给吞了？这工部的单子下了，可造出来的那三十艘新船可是给兵部镇海用的！你意思是没有钱就不造船，连我大明朝的东南都不要了？听说你家是南直隶通州的，倭寇横行……”

大殿里，马坤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再说下去这顶通倭的帽子扣下来，这谁受得了：“我说的是五百万造三十艘宝船可以，但再多了便不行了，没说不该给兵部造船。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马顺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马坤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小阁老，是这个样子吧？”

严嵩刚才在严世蕃说出倭寇二字时便睁开了眼看着对面的墙壁，严世蕃知道，这是他爹在提醒他，隔壁有耳。

徐阶的话给了他下台的机会，他忍着气只好改口道：“你家倭寇横行，难道你就不想把倭寇灭出海去？”

“我工部最好的船工看了图纸，这种船只建好之后适合远航，在外海的机动性更胜于郑和宝船，稍作修改架上火炮便是战舰，卸下火炮便是货船。战时为舰，平时为船，即便是多造几艘，多下几次海也能把银子挣回来。”

“不信你问杨尚书，现在已经有几艘战舰造出来了，问问他效果如何！”

“小阁老说的不错”，杨博的嗓音清亮简洁：“兵部已有船只交予凤阳巡抚唐顺之指挥，据报所讲，此船在海岸百里之内与福船相当，但出了海岸百里外，追击、速度等超出福船数倍，却是海船，而非河船。”

“由于水师最远也只到了琉球国，至于再远一些，我便不知道了。”

“如果是这样，就继续造船一说，户部应该同意。”黄锦替严世蕃定调子了。

马坤苦笑道：“黄大人，不是户部同意不同意，是现在户部真没钱啊！”

这话一出，所有的目光望向了严嵩徐阶。

严嵩沉默着，徐阶也沉默着。

精舍里的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

他喜欢大殿外的争吵，也喜欢大殿外这样的沉默，阴极而阳动，沉默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所以，这就是我说开海的事儿。如闽浙两地，倭寇在两地横行，当地士绅肆无忌惮的和倭寇走私。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

严世蕃说的我们自然是朝廷。

“而且，这些银子还是他们背着朝廷去做的，若是真开了海，就和南宋一般，依靠弹丸之地和那海上丝绸之路便能与金、元抗衡数百年。由此可见，每年从海里能赚的可不止千万两，甚至两千万、三千万两银子都能挣得到。马尚书，户部若凭空多出三千万两银子，还会发愁么？”

“我还是那句话，开海可以，但户部现在没银子造船了。”马坤在开海一事开了口，可造船这事儿户部确实没银子了。

这句话说完，场内不禁沉默起来。

“徐阁老和严阁老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吏部尚书、内阁成员的吕本。

“不知诸位还记得去年胡宗宪抓进大牢的汪直么？”

“自然记得，放人的指令还是我下的。”刑部尚书郑晓朗朗而言：“当时胡宗宪说此人可帮我大明东南沿海减少倭患，可至今为止，我倒一点儿没见倭寇减少。”

“哼，这事你能赖胡宗宪？当时说好了把汪直引到岸上，谁知道后来那御史王本固竟故意激怒此人，导致其入狱，我泱泱大明，何时开始用起这等下作手段？”严世蕃立刻盯住郑晓。

“汪直此人多次残害我江南百姓，难道不该杀？”郑晓丝毫不让，抬眼看了看徐阶，后者稳如泰山，沉默不言。

徐次辅现在靠不住，只能他自己来。

严世蕃立刻顶了过去：“你的意思是要我大明做个言而无信的大明？”

郑晓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好了，区区一个海盗罢了，至于让两位尚书如此争论？”黄锦见场面失控，开口接言了。

“不，此人用好了，我大明至少五……十年不缺银子！”严世蕃认为，今天的争论必须得有个结果。

“倭国有银矿，年产千万两银子。”

此话一出，精舍来回踱步的嘉靖停下了脚步，马坤、郑晓、杨博等人诧异的看着严世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