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
年轻的元熙帝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再看不到承怡,他会死去。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宫殿外暴烈的夜雨也无法浇熄。
心魔,……
他就是自己的心魔。
元熙帝明白,即使自己的心已经强悍到神挡杀神佛挡弑佛,但是依旧无法降服自己的心魔。
承怡是自己这个世上无法避开的劫难。
为了他,为了得到他,他甚至可以背弃祖宗,即使死后永远沉沦地狱永不超生!有他在世间,他就可以降服自己那颗干涸却疯狂的心,带着淡漠的慈悲之心坐在帝座之上,俯瞰苍生。
只是,他们之间间隔了那么多。
近乡情怯,皇帝走进伽蓝堂内,将手中的木盒放下,他看见灯火之旁就是他,分明离他那么近,就在咫尺之间,却好像隔着千座大山,万条江河。
文湛表面沉静,如水一般,但,事实上,他连淡漠的说了一句“承怡,别来无恙?”都无法做到。
近了,皇帝慢慢走近,当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他停住脚步。
赵毓把手中的剪刀放在炕桌上,——应该下跪的,文湛已经是皇帝了。他们不是兄弟,也算不上恋人,所谓的夫妻更是荒唐的胡话,但是,他们的确是君臣。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凡是在大郑的疆土之内,吃着这片土地长出来的粮食,喝着这片土地上的水的人,都是元熙帝文湛的臣子。他也是,不管他是赵毓,还是曾经的祈王承怡。
周围很安静。
只有心跳的声音,砰砰砰,这点响动证明他们还活着,没有死去。
“皇上。”
不知道谁开了口,元熙帝有一瞬间的漠然,他似乎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反应,当他听到第二声’皇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承怡在称呼自己。
文湛听惯了别人这样称呼他,他听了七年,但是,当他听到承怡也是这样叫他的时候,他只是感觉冷,一种由内而外,冻彻心扉的冷,仿佛有人用利剑洞穿了他的心。
雍京的夜雨在里面暴烈的浇着。
他想起来父皇驾崩之前,在病榻之前对他说过,“……,难吧,以后会更艰难。文湛,你选择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应该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人能站在你身边,谁也不成,承怡也不成,……你终究成为孤家寡人,……和朕一样。……”
“你,……,承怡你,……叫我什么?”元熙帝艰涩的再次开口,他希望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只是,他终究失望了。
“皇上。”
第三次的称呼,一模一样,冷酷到极致。
赵毓的声音很安静,他就站在烛火后面,晕黄色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袖子,却让皇帝看不清楚他的脸色。随后,他安静的跪了下去,以一种异常规矩的君臣之礼跪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毓感觉冰冷的地砖上,自己的双膝阴冷疼痛。
皇帝依旧站在他面前。
不动如山。
忽然,皇帝笑了,淡淡的笑声,似乎是三月的风,说是温和,却暗藏着冷冽。
文湛的声音也是。
“父皇驾崩,承怡从西北赶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也算成全了父皇的心意。只是,不知道承怡有没有孝心,在此地为父皇守三年孝,这也算成全了你自己想要报答父皇对你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皇上。”
赵毓没有抬头,眼睑些微垂着,安宁怡然的像是岐山神宫那些被供奉的雕像。
“我不是皇子,没有资格为父皇,……,为先帝守孝三年。”
“朕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文湛,“朕下了旨意,没有人会质疑你。只是,……”皇帝淡淡的停了一下,再说,“就怕,承怡你自己不愿意。”
赵毓,“是,我不愿意。”
元熙帝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的拒绝。他想冷笑,可是他的平淡已经艰难支持到极致,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这层平和的皮囊下面是疯狂的野兽。目前,他只能用虚弱的平和制作一个牢笼,将那只已经喧嚣的野兽困住,只是,他快要控制不住了。
“承怡,你让我等你,我就在大正宫等你,我等了你七年,如果不是父皇龙驭宾天,我永远不可能再在雍京见到你!今天你就这样对我说话?!”
赵毓,“我没有让你等我。”
这句话像是万把钢刀直接劈在皇帝的头上!
血肉横飞。
“我们之间,……”
“都过去了,少年时期的荒唐事,都过去了。”赵毓平淡的说着,似乎在述说别人的事情,“现在的我只是草民赵毓,我不想,……”
啪!
一个耳光,带着凌冽的力度,打在赵毓的脸颊上。
“承怡。”文湛一字一句的说,“你以为你已经逃出升天,我一道旨意就可以毁了你!”
赵毓抬头。
皇帝惊异的发现,他的容貌居然像极了他的父亲赵汝南!
那个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凌迟的男人,只留下一副画像,被父皇珍藏在书馆的最深处。
文湛见过那幅画像,也算见过赵汝南。
那是一个诡异到散发着甜美味道的男人,像是裹着□□的蜜糖,文湛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相似的人,而他眼前的承怡却像他!
只是,此时的承怡却并不甜美,他带着清如水一般的冷淡,却像是鸩酒。而皇帝自己则是那个将要渴死的人,明知道喝下这杯酒自己绝无一丝生机,却偏偏只能饮鸩止渴。
这是命,他认。
“皇上,我没有想过可以升大罗生天。”赵毓的额头被落照在烛火当中,像昆仑温和的羊脂玉,“我是罪人,永远无法赎罪也从来不奢望可以偿还。我只想这样安静的活下去,最后安静的死去。”
“我呢,你把我置于何地?”
皇帝忽然想到昔年,承怡曾经问过他相似的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知道。
他没有慧根,参不透这句偈语。
赵毓的眼睑垂下去,皇帝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皇上,自有皇上的修为。”
怒极,皇帝又开始轻笑,“我刚才在外面看见崔珩了,没有旨意擅入皇陵,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勋贵自领府兵在没有领旨的情况下进入皇陵,等同谋逆,往小了说,这也不过是宁淮侯……”
他说不下去了。
此时,蜡烛被门外的风吹的一跳一跳,像鬼在狂舞。
皇帝看着赵毓,他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多却细,有些散乱,却带着破败的气息。
他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手指撑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
瘦,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承怡眼角的痣也变了,原先是黑色的,现在成为鲜艳的红色!这有一种妖异的美,似乎,热血在逐渐冷却凝结,一丝一丝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皇帝心慌。
他想起来,多年前他们也是吵架,因为什么都忘记了,就是记得吵的不可开交,平静后,他看着他的掌心,那些凌乱的如同断线一般的掌纹,民间关于这样掌纹的预言让人心惊,——活不长。
承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却映不出他的脸。
那是绝望悲伤到极致的眼眸,如同干涸的流水,只有一些尚未死去的苔藓,显示着这还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他还活着。
皇帝的额头抵住他的,“我不说了,崔珩会好好的活着,我永远不会再用他威胁你了。”
应该克制的。
只是,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是多少年阴森的大正宫午夜梦回的幽梦与噩梦。
……
不能这样做,如果再向前一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不能这样放弃,他等了七年,已经几乎把自己耗到灯枯油尽了,如果再放开他,让他离开,他们难道真的只有到了黄泉再相见吗?
留下他!
……
他抱着他,耳鬓厮磨着,却听见承怡贴着他的脖子,薄薄说了一声,“放开我。”
随后,肩头抵上了一把利刃,那是方才承怡用来剪蜡烛灯花的剪刀。
皇帝没有停下,他甚至伸出手,直接扯开了承怡的领子,苍白如宣纸一般的皮肤裸|露在宫殿中。
“放开我。”
他的声音带着干枯的味道。皇帝一意孤行,他压在他的身上,而如此同时,他手中的剪刀已经刺穿了皇帝身上的黑色缂丝龙袍。
他进入了他。
而他手中的利刃也刺穿了他的肩头。
血流淌了出来。
都是红色的,也都是热的。
宫殿中有声音,那是呻|吟,是嘶吼,是哭泣,甚至,还有笑,即使那笑声比哭声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文湛比赵毓更加狼狈,也更加惨烈,他的肩膀已经伤到白骨,无论外面谁看见,大殿中的人都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们都活不下去。
说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
是爱|欲,是纠葛,是杀戮,……
还是两只受到重伤的刺猬,想要依偎在一起,却因为各自身上的尖锐的刺把彼此刺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文湛摇晃着站起来,到木桌旁边,用没有受伤的手,将原本放在桌面上木盒子摔到赵毓面前。
木盒炸裂。
一把钥匙连同地契滚落而出。
在摇曳的烛火下,那封地契上的名字如此醒目——留园。
……
鸾,——鸾宣。
先帝的名字。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连同先帝四十年的丰功伟业葬入万年吉壤。曾经彪炳史册的帝王终究成为众人饭后荒谬的谈资。再过不久,那样荒谬的谈资也会逐渐被遗忘,深埋进故纸堆中,沾染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只不过,他的遗产尚在人间。
留园曾经是他从崔珩手中拿走的,如今,这个园林连同地下无尽的白银一共还给了赵毓。
几代帝王的家底,除了藏在禁宫内库银窖中一部分,其余的,都在留园了。
最高纯度的白银如同可以溶蚀一切的河流。
如今,它们被装在马车中,以留园为中心,缓缓蔓延开来。
它们溶蚀了雍京的千年城墙,溶蚀了几乎要动摇国本的高昂银价,溶蚀了雍京西城的豪赌。
银价伴随暴雨骤降。
这种骤降也是大势,如同滔滔黄河,急转直下,在雍京城构架了一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对那些暗自流进雍京的外海白银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白银依旧在流淌。
他铸造了赵毓,不是西北道,而是赵毓,——不灭的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