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发着抖,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顾炤没有说话,走到床边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她。
馒头还是温的,透出香甜的味道,岳烟没接,肚子却很诚实的咕咕叫起来。
“吃吧。”
顾炤说,神情隐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折射着光亮。
“填饱肚子,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说,用尚显青稚的肩膀连她的那份血仇一起扛了起来。
那时岳烟还不明白他这句承诺背后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却在一瞬间泪如雨下,毫无形象的大哭起来。
她的祖父死了,她熟悉的那些亲人也都死了,她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突然就被通知他们不在了。
这个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风雨,都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扛了。
她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像一叶行驶着茫茫夜色下的孤舟,顾炤说的那句话,让她突然有了一丝安全感。
那天岳烟哭了很久,顾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站在床边陪了她很久。
第二天,岳烟出了门,顾漓看见岳烟高兴得蹦了起来,拉着岳烟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把自己之前遗憾没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烟姐姐,我哥哥这两天可想你了,你不在,都没人给他带饭了。
烟姐姐,我之前其实偷偷藏了好些零食没给哥哥,都是陆哥哥悄悄给我的,一会儿我拿给你一起吃吧。
烟姐姐,陆哥哥说以后要娶我做媳妇儿,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吗?
烟姐姐……
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岳烟陡然明白顾漓对顾炤的意义。
顾漓纯粹,她的世界干净得没有染上一丝血腥,她性子活泼,像冬日午后的暖阳,不停地散发着光和热,让周围的人感受到温暖美好,不至于被仇恨拉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花了一段时间走出悲痛以后,岳烟跟陆啸提出练武的想法,陆啸语重心长的劝过她,她固执的不肯听。
虽然顾炤说了会帮她报仇,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换上了男装,剪短了头发,像假小子一样站在了校场上。
烈日炎热,晒在头顶毒辣得很,她身子弱,没一会儿就两眼发昏,但她咬着牙不肯认输。
几日下来,她身上有了大片晒伤,轻轻一碰都疼,夜里根本睡不着觉。
又是一天夜里,顾炤翻进了她的房间。
那时她已经学会在枕下备上一把匕首,正要抽出,却被顾炤一把按住手腕。
他刚操练完,身上流了一通热汗,掌心更是滚烫得厉害,岳烟下意识的想收回手,他却抓得更紧。
“顾炤!”
她唤了他的名字,带着揾怒,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半晌开口:“不要拿刀。”
“为什么?我要替我祖父和家人报仇!”
岳烟低吼,又红了眼眶,顾炤抬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报仇的事,有我,你不要拿刀,你是大夫,你要救人!”
那时他早就知道他的手会杀无数的人,会染满血腥,这是他的宿命,但他希望她的手,永远都不要沾染这样的东西。
“顾炤,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她怎么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怀着赤诚之心去学习医术救人?
“你可以!”
顾炤坚定的说,岳烟掀眸看着他,心底涌上无尽的嘲讽:“顾炤,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还能救谁?”
“我!”
“救你?”
“对,我帮你报仇,万一我不小心受了重伤,你来救我!”
顾炤认真的回答,还有另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
他和岳烟同样遭受了灭门之祸,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他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但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和顾漓能不染尘埃的活着,就是他作为顾家人最后一丝良知和仁善的最后寄托。
那天晚上的对话,没有旁人知道,在那之后,岳烟和顾炤都对自己越发苛刻起来。
只用了三年时间,顾炤成了镇北军中最年轻也最有谋略的将士,岳烟则夜以继日的研究医术,将岳兆留下来的医书和手札翻看了遍,医术大为提升。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交流,唯一的沟通依然是岳烟每顿饭帮顾炤带的那两个馒头。
忽鞑因为三年前那一仗养了大半年的伤,伤好以后身体便不如从前了,不过他很快培养起了自己的继承人。
忽可多带兵到城外作了几次案,扰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顾炤主动请命出征。
他要自己一个人带兵出战,那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那一年,他才十五岁,正是少年郎最好的年纪。
若是在京中平安长大,他当是穿着锦衣华服,风华绝代的顾家大少爷,才情容貌接无人可及,当是鲜衣怒马,再春风得意不过。
但现实是,他要自己带兵,在沙场上在刀光剑影中挥霍自己的年少轻狂。
陆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拗过顾炤,准了他的请求,不过要他和陆戟同行。
胡人骨子里就有野性,忽鞑对忽可多的教育更是凶狠,但忽可多那时年轻气盛,做事难免轻浮,不像顾炤,用三年时间打磨自己,只为将自己磨成一把锋利的剑,出鞘必见血!
顾炤对忽可多那一战,虽然打得有些艰难,但胜得没什么悬念。
忽可多带的几百胡人被顾炤悉数歼灭,只有忽可多和十来个亲卫仓惶逃走。
顾炤让人烧了那些尸体,只带回了几个胡人将领的尸首回来。
没有经过陆啸的允许,顾炤将那些人的尸首挂在了城墙之上,像当初忽鞑对岳兆的尸首那样。
陆啸得知此事,迅速让人把尸体放了下来,将顾炤叫到面前好好地教导了一番。
陆家世代忠良,为人正派,是无法认同顾炤这样以牙还牙的做法的。
陆啸对顾炤和顾漓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顾炤没有反驳陆啸,乖乖认了错,陆啸便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对顾炤出战大胜一事很是开心,提出帮顾炤递折子到朝中,让他正式加入镇北军,以后好替他记军功,被顾炤拒绝了。
他说,此生绝不入朝,誓不为官。
陆啸了解他说一不二的性格,也没强求,又叮嘱了一番让他离开。
顾炤去换下兵甲,沐浴更衣,夜里偷了那几具尸体剁成碎块装在木桶里敲开了岳烟的门。
“我在外面山上养了几头狼,跟我去看看吗?”
他说的是问句,却丝毫没有跟岳烟商量的意思,说完话提着木桶就走,岳烟忙拉上门小跑着跟上。
“听说你打了胜仗,没受伤吧?”
“没……”顾炤刚想说没有,想到之前和岳烟的约定,顿了一下,转了话锋:“没受重伤。”
言下之意是受了些小伤。
岳烟立刻开口:“我带了药,一会儿帮你看看!”
她的语气紧张,满满的全是关切,没注意到大步走在前面的顾炤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岳烟的体力不太好,顾炤走得又快,跟了他一会儿岳烟便喘得不行,走出很远发现岳烟没有跟上来的顾炤又折返回来。
岳烟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有个少年提着血腥味满满的木桶踏月而来,一言不发的扎着马步在她面前蹲下,将宽厚的背展露在她面前。
“上来!”
他说,语气已隐隐带了几分霸道。
“我……我自己能走!”
她羞红了脸,心跳漏了一拍,下一刻,腿弯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捞住,整个人前倾趴在顾炤背上,顾炤却纹丝不动。
“抱着我脖子。”
顾炤命令,托着她的臀直接站直了身。
那一年,她已经十四,身子已经发育,胸口微微隆起,夏日炎热,他们穿得都不多,猛然趴上去,她胸口被压得疼了一下,随后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只竭力弓着身子不敢与他贴得太近。
“顾炤,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羞得不行,小声哀求,声音细软像刚出生的小猫。
“你跟不上我。”
顾炤直白的说,丝毫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顾炤一松手,岳烟立刻兔子一样蹿到一边,顾炤扭头看着她,眼底含了笑意:“你怎么好像越来越怕我了?”
岳烟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又拼命摇头。
她不怕他的,若是害怕,就不会大半夜的和他一起出来了。
见她反复,顾炤低声笑道:“傻丫头。”
说完提着木桶走到她身边,不容拒绝的抓住她的手,没等她开口便堵了她的话:“山路不好走,别摔了。”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是硌人的厚茧,燥热且滚烫,带着她在斑驳的月光下一步步前行,让她心安,也让她忍不住一点点沦陷。
一直到了山顶,顾炤停下,两手放到嘴边,吼出几声仿真度极高的狼嚎。
片刻后,几双幽绿的眼睛在丛林中闪现,逐渐围了过来。
岳烟到了这个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顾炤刚刚说养了几头狼是什么意思。
那些狼的目光很冷,岳烟不自觉往顾炤身边靠了靠,顾炤从长靴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从木桶里插了一块肉丢出去,一头狼立刻起跳,一个漂亮的猛扑凌空接住肉块。
“它们不会伤你,你要不要试试?”
顾炤轻声问,岳烟下意识的想接过匕首,低头却看见木桶里的血水里,飘着一只人手,顿时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顾炤,我看见桶里有一只……一只人手!”
“是胡人的。”
顾炤回答,又挑了几块肉出去,给那几头狼都喂了肉。
岳烟浑身发凉,手脚也虚软无力。
她是恨胡人的,也想过要杀人,但没想过会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见尸块。
“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报仇的。”
说完这句话,顾炤没再说话,默默将桶里的肉都丢给那些狼吃。
饱餐了一顿,那些狼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除了顾炤提来那个木桶,周围再看不见一丝痕迹。
顾炤将匕首擦拭干净,居高临下的看着岳烟,轻柔的月光将她煞白的小脸照得分外清晰。
“这才是真正的我,害怕吗?”
迟疑了片刻,岳烟点了点头,她没有真正杀过人,也没经历过太多血腥,顾炤今晚来这一出确实把她吓到了。
顾炤在她面前蹲下,让她可以看清他脸上有些疯狂的表情:“以后要远远的躲着我吗?”
“我不会!”
岳烟脱口而出,顾炤眼眸微亮,倾身凑近:“以后我会杀很多很多人,如果有一天我受了伤,还会救我吗?”
“我行医就是为了救你!”
这是他们早就做好的约定。
察觉到顾炤像是在试探什么,岳烟有些生气的睁大眼睛,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顾炤舔了舔唇,认真的看着她问:“那……你会喜欢我么?”
你会喜欢我么?
后来,他们都忘了当初是谁先撩动了谁的心,太多的痛苦将一开始的悸动打磨得只剩下了彼此亏欠。
“岳烟!”
在又撬开一个空棺材以后,顾炤忍不住吼出了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盘桓了很多年,很多次,终于说出口的时候,却像带着倒刺一样,刮下一片血肉,痛入骨髓。
为什么他找不到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