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舌上烁金,咀英华以当肉

“禅师须知,我这中散虽算不上什么高官贵爵,可在当朝也勉强算在‘八议’之列。若你坚持去告,我自当奉陪。”

说到此处,发觉眼前和尚震惊中犹带一丝犹疑,于是这身兼中散大夫的道门堂主便又一笑,傲然说道:

“至于我是否中散大夫——抱歉,随你信不信。这印绶珍贵,不便予闲杂人等观看。若你真去告官,我自会让县主大人查验。”

说罢,便转脸一声呼喝,唤上同样震惊的邹彦昭石玉英等人,与一班门徒们扬长而去。

这时候,虽然天上的云阵渐渐松动,偶尔在春野上漏下几缕明亮的阳光;但在松山峰峦的遮蔽下,阔大的石坪斗场大部分地方,仍然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与这灰暗的天光相比,在场的净世教教徒们,也大都心情灰败。看着那两位覆着白布的横死贤师,这些底层教徒不禁起了些疑惑:

不是说加入神教,就能避过赤火天劫?为何连段、罗这两位修行积善极为出色的贤师,最后也都丧命在火劫之下?如果他们都逃不过劫数,那自己将来又如何能修炼渡劫?

说起来,净世教教徒大多是社会底层民众,对现实苦难颇为无力。现在正好有净世教这因头,便入教抱成团儿,至少可保不被别人欺负。事实上,自入教以后,这些原本软弱之人,倒大都可以去欺压别人,真是好生出了一口恶气。得了这些好处,他们自也心甘情愿去接受那些渡劫教义的洗脑,渴望能早日脱离俗世的生活,超凡脱俗,在大劫之后成为凌驾他人之上的高等存在。

只是,待看了今日这两场比斗后,却让他们原本坚定无比的信仰,如冰封冻土照上第一缕春阳,不知不觉中便开始融化动摇起来。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得胜返城的醒言、邹彦昭等人,却是兴致高昂。虽然此时阳光未明,但他们却觉得春guang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明媚;一路行来,一路交谈,快活得就好像在踏青一样。

走出一阵子,琼肜突然想起来应该问哥哥一个问题,于是便开口说话:

“哥哥,什么是‘八议’呀?为什么那老和尚、听了就不想跟你说话啦?”

听身后小妹妹甜甜的问起,与她同乘一马的中散大夫便和蔼的解释道:

“妹妹你不晓得,凡是能用‘八议’之人,不小心被人告了,就可以不上堂,不受刑讯。若真个定了罪,还得报到朝廷里让那些大官们商议。即使最后定罪,还要奏请皇帝御批——”

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想起来此刻身后的小丫头,一定是满脸懵懂不解,于是便换了口气,干净利落的说道:

“反正就是那贼和尚若去官老爷那儿告我,基本告不倒!”

“而你雪宜姐姐,虽然不能用这法儿,但既然老和尚耍赖,那我也可以说,你雪宜姊是我婢女;家奴打死人,都是我指使,怪不得她——反正就是一阵蛮缠,保准让他讨不得好去!”

说到这儿,少年脸上又露出久违的狡黠笑容。而他身后那个没多少是非观念、永远只准备站在哥哥这边的小丫头,丝毫不晓得去计较他这些说法是不是符合圣人礼教,而只顾在那儿拍手欢叫:

“我就知道哥哥本事最大!”

这日晚上,邹彦昭等人便在石玉英府上大摆庆功筵席,而醒言三人则为奉为座上宾。

这红帕会会首石玉英,乃郡中首富遗孀,身家十分殷厚。而她本人又急公好义,才会被推为会首。说起来,金钵僧看上她这孤寡妇人组成的红帕会,一来想为教中讨不到老婆的教民强拉媳妇;二来,则是垂涎她家的财力。

此时,石府高门大院中,正是红烛高照,画堂中热气蒸腾。数十道鲜美的菜肴,如流水般送上席来。醒言、雪宜、琼肜三人,正被共推在筵席上首安坐。

这时候,邹彦昭等人对醒言的称呼,已从“张少侠”变为“中散大人”。只不过,在他们如此称呼了数声之后,少年总觉得这话不是在叫自己,便又要求他们呼自己“醒言”即可。

庆功宴开始不久,细心的石会首便注意到这位平易近人的中散大夫,脸上神色竟似颇为不乐。不知这位恩公有何心思,于是她便觑个空儿,跟坐在醒言旁边的邹巫祝使了个眼色。见她提醒,又瞅了瞅张中散的神色,邹彦昭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张少侠,是否有事烦恼?”

邹巫祝还是不敢僭越,不敢直呼中散大人的名讳。只听他慷慨言道:

“少侠请放心,若有何事要用到兄弟,只要吱一声,哪怕是刀山火海,兄弟们也要为你闯一闯!”

见这磊落汉子拍着胸脯保证,醒言也甚是感动,说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只是小弟今日竟杀了人,每想起来便甚觉苦恼。”

原来,对少年来说,虽然事前从道理上左思又想,都觉得杀死段如晦罗子明这两人,丝毫没什么不对,也绝不会有啥愧疚。只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无论事理上如何说得通,但待自己真的亲手扼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一想起来,醒言就觉得十分别扭,浑身都不自在。

听他说出烦恼,那位祝融门的巫祝汉子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便见这粗豪汉子将杯中之酒一仰而尽,大叫道:

“段如晦这厮,往日不知伤了多少无辜性命。今日少侠将他铲除,正是大快人心。这样害人恶徒,又如何值得少侠为他烦恼。更何况,若是这厮今日不死,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听了邹彦昭这粗声大嗓的话儿,原本心神烦乱的少年顿时一凛,品了品话中含义,便赶紧起身取过酒壶,亲自替这位祝融门巫祝斟满杯中酒,然后向他举杯祝道:

“邹兄所言是极,醒言受教了。这杯我敬邹兄!”

然后,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待他饮罢,受宠若惊的邹彦昭也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完。

将一团烈酒咽下肚,少年也是豪兴大发,长身而立,对着眼前席间相陪众人朗声说道:

“方才确是醒言糊涂。在下曾读经书,中有圣贤言:‘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杀而成人;凡夫不仁,俗子不仁,杀而害人。虽同杀,不同道也。’今日我与雪宜,除去那俩害人恶徒,只不过效仿圣人之道罢了,又何须介怀!”

说罢,便举杯痛饮一口。

见筵席主角开怀,这席间气氛便又重新热烈起来。

又过了一阵,坐在那琼肜旁边的红帕会首石玉英,却见身旁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开席已久,却几乎没动食筷,便觉得甚是奇怪。得了空儿,这个面相雍容的石会首便悄悄问琼肜:

“张家小妹妹,为何放筷,不吃菜肴?”

听妇人相问,平素活泼的小姑娘却只静静的答道:

“不太想吃。”

听她这么一说,身为主人的石玉英顿时紧张起来,急切问道:

“不想吃?是不是这些菜味道做得不好?”

“也不是。其实、”

见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如此关心,琼肜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她:

“其实从今天开始,琼肜就要节食了!”

听清她这话,醒言雪宜全都看向这个小妹妹,不知道她又在捣弄什么事儿。听琼肜这么一答,那石玉英也来了兴趣,含笑问她:

“为什么想要节食呀?”

“因为……”

说到这儿小姑娘却有些害羞,低下脸儿绞着指头说道:

“因为琼肜总是贪嘴,身儿就有些肥了;不光飞不起来,将来就连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原来她昨晚入浴之时,听了雪宜姊零零碎碎的教诲,似乎听说她们女孩儿家,不能太贪嘴;如果吃得太肥蠢,堂主哥哥就会觉得不喜欢。一鳞半爪记住这些注意事项,再加上她一直就怀疑自己飞不高,是因为自己太馋嘴,于是小琼肜那小小心眼儿里便痛定思痛,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开始节制吃食,坚决不再贪吃!

听了她这话儿,石玉英不禁与醒言雪宜几人相视而笑。眼前这口称想要节食的小女娃,现下也只不过面颊微鼓,正是可爱非常,又如何称得上肥胖?

“这样以后会不会节省些钱粮?”

这是少年听了小琼肜话儿后第一反应。只不过,才稍一转念,四海堂主就觉着此事荒唐,便要打消小妹妹这念头。正要开口之时,却见那石会首已然举筷夹了一物,伸到琼肜面前,笑言道:

“小妹妹,这醉香水晶鸡,正是我阳山石家最有名的一道菜。十分好吃喔~你不尝尝?”

原来石玉英此时正与醒言心思相同;在她眼里,琼肜正是发身时候,实在不宜太单薄。

再说立志节食的小丫头,盯着眼前那清香四溢、宛若透明的酥鸡,迟疑了半晌之后,便探出脑袋将水晶鸡块一口叼来,然后口中含混不清的说道:

“那、节食还是从明天开始吧!”

……瞧着这正在大嚼的小妹妹,少年堂主越看越怜爱。忽想到一事,他便朝身旁静静啜食的女子说道:

“雪宜,今日我才知道,你们肌肤粉白的女孩儿,还是穿上白衣好看。赶明儿,你就和我去街上绸店布庄转转,也给你琼肜妹妹做一套。”

“是。”

且不提石玉英府中张灯结彩,人人欢畅;再说这日深夜,净世教坛口一个偏僻的居室中,那位阳山县硕果仅存的教中首脑,正一脸凝重的细听来人禀报。让眼前这一身仆役打扮的教徒,一丝不漏的禀明今晚石府酒筵情状,金钵僧便取过一锭白银,赏给来人,让他小心回去,不得泄漏行踪。

待送走来人,整个昏暗的精舍中只剩下他一人之时,这位一直庄肃俨然的净世教上师,顿时便松懈下来,一下子彷佛苍老了十岁。抚着手中那把已经黯然无光的斩魂刀,金钵僧浑浊的老眼中,竟似有泪光莹然。

静默良久之后,被破窗而入的寒凉晚风一激,他那双似已失去生机的眼眸中,突然又爆起两点湛然的寒光。一瞬间,金钵僧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彷佛又恢复成那个事事都在掌握之中的净世老禅师!

此时,春窗外飘来的这几缕晚风,正将如豆的烛火吹得飘摇不定。烛光摇曳之时,便将金钵僧安坐的身形,在对面墙壁上撕扯成奇怪的暗影,忽长忽短,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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