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蓉一怔,蹙蹙眉,看向冬青,声音又急又小:“好端端,怎么碰见的?你进府前,没发现齐家马车吗?”
冬青摇头:“夫人,奴婢哪知道四姑娘杀回马枪,人都走了,又折回来,说是一个绣包掉在宋府,非要找到说怕府里下人捡到私藏。”
说到这,她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个事,说了,夫人别不高兴。”
听四姑娘为个绣包折回去,温婉蓉已经无语,没想到还有下文:“你说。”
冬青也无语:“夫人,四姑娘看见奴婢拿给邓夫人的几样药材,硬生生要走一罐冬虫夏草,还振振有词她是您家姐,算起来和邓夫人算半拉亲戚,那罐虫草正好拿回去给齐御史煲汤。”
“齐府的好东西还少了?”温婉蓉鼻子气歪了,“齐臣相再不济,瘦死骆驼比马大,何况以前得到封赏不少,四姑娘这脸皮……”
骂人的话在嘴边,怕英哥儿听见不好,及时咽下去。
她平复下情绪,又问:“表婶呢?一句话没说?”
冬青笑得无奈:“夫人,邓夫人的性子您了解,她能说什么,只能由着四姑娘拿。”
温婉蓉听着心烦,蹙紧眉头:“算了,一罐虫草算不得什么,你现在去库房挑两样药材,再补一罐虫草,明儿抽空叫人一并送过去。”
冬青领命,下去。
温婉蓉转身进屋,爷俩吃完,她的半碗饭已冷。
覃炀要她把饭热一热再吃:“冬青什么事,你们叽叽咕咕说半天。”
温婉蓉心思这事瞒不住,看一眼趴在床上玩木马的英哥儿,老实交代:“明天四姑娘要来府上探望孩子。”
覃炀顿时会意,脸色变了变:“老子叫你少管闲事,你不听!”
温婉蓉说也不能怪她:“我不是担心表叔难为表婶和宋执,宋执腿刚好,你想他再被打一次?”
顿了顿又道:“谁知道这么寸,冬青去的时候四姑娘和齐佑都走了,却被半路杀个回马枪,要不着急回来找我。”
覃炀压住心头火,跑到堂屋坐在摇椅上,懒得说话。
温婉蓉跟出来,拿个杌子坐他旁边:“你别气了,我好心办坏事,再说宋瑞肯定要告诉齐佑到底发生什么事,四姑娘是好事的,她来看英哥儿是早晚的事。”
“她晚来,英哥儿伤好,你可以回绝,现在怎么弄?”覃炀啧一声,“你以为老子怕温四?真惹齐佑注意才麻烦!”
温婉蓉一愣:“你不是说齐佑没成气候吗?”
“一码归一码,之前说皇后党期间弹劾老子,现在是英哥儿,能一样吗?”覃炀嘴角沉了沉,不爽道,“扯出覃昱,通敌卖国的大罪抓个现行,太后通天也保不了你!”
一番话说得温婉蓉无言以对。
晚上,她趁英哥儿睡着,跑去西屋榻上,小声跟覃炀商量:“要不,我明天推了四姑娘,就说孩子要静养。在祖母那边歇息。”
覃炀睁开眼,伸手搂住她的腰,挪了挪身子,语气缓和道:“你看着办吧。”
“你在怪我?”
“没怪你。”
“那你闷闷不乐的样子。”
覃炀起身稍稍用力,一把把温婉蓉搂到怀里,叹气:“宋执今天下午去枢密院打个照面,听他意思,齐佑不满意十三道监察御史的职位。”
温婉蓉听出话里话,抬头道:“齐臣相是太傅,两个嫡子不过七品官,先说齐贤,他只喜读书,不喜官场,若有心,别说翰林院编修,至少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跑不掉。可齐佑……”
她思忖片刻接着说:“官夫人聚会上,我没听谁提及他,想来资历平平。”
覃炀纠正:“他不是资历差,是歪心思太多。”
“这话怎么说?”
“宋执那天的话还不清楚吗?吃喝玩乐和宋瑞半斤八两,他既不考取功名,又想当官,以为有个金爹就能罩着,白日做梦。”
见温婉蓉低头不说话,他又说:“虽然老子瞧不起西伯狗,但他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可圈可点,朝野上下不是瞎子,可齐佑有什么?一个七品官进奉天殿,不是他老子的面子?”
停了停,覃炀收回手臂,换个舒服姿势,继续道:“坏也坏在这里,都察院职权太特殊,皇上明确放权,大事奏裁、小事立断。齐佑想表功,比西伯狗还立竿见影。”
“尤其,”他声音倏尔转低,透出几分阴冷,“被齐佑发现牡丹的蛛丝马迹,再和齐妃联手,后果可想而知。”
最后一句话直击温婉蓉心坎,她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
所以覃炀发脾气,她一句辩解,一句回嘴都没有。
稍晚,温婉蓉回东屋陪英哥儿,看他熟睡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摸孩子的头,一夜无眠。
她没睡好,第二天精神也不大好。
去仁寿宫定省时,被太后看出来,说她气色不好,忙请御医来瞧。
御医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开了几幅安神方子。
太后心疼温婉蓉,叫她赶紧回去喝药补眠,别累坏身子。
温婉蓉太阳穴突突的疼,起身福礼告辞,出宫的路上在心思,回府也别想安睡,估摸四姑娘下午登门拜访,先得想好推辞,既不得罪人又不能让她见到英哥儿。
刚出午门,正思忖,倏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唤了声“五妹妹”。
叫得这么亲热,温婉蓉不用猜都知道来者何人。
说曹操曹操到。
“四姐姐,可巧。”她出于礼貌地笑笑。打声招呼。
四姑娘提裙子过来,视线短暂停留在温婉蓉手上的几包药,做做关心的样子:“五妹妹不舒服?”
温婉蓉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装作不经意咳嗽几声,加上没睡好,嗓音略微沙哑,说话软绵绵:“许是夜里照顾孩子没休息好,又受了些风寒,方才在仁寿宫,太后叫御医来瞧过,说这天气早晚寒凉,近日后宫病得人不少。”
四姑娘一听她生病,连忙退后一步,用袖子捂住口鼻,生怕被传染,语气里透出几分嫌弃之意:“病了就在府邸好生休息。还进什么宫啊,就属五妹妹勤快,不怕过病气给太后。”
温婉蓉知道四姑娘自私自利惯了,暗暗冷笑,面上附和道:“就是怕过了病气,才提前出宫。”
说着,话锋一转:“倒是四姐姐,又进宫拜见淑妃娘娘?”
这话从温婉蓉嘴里出来,四姑娘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好似一种做坏事被抓的心虚,讪讪笑道:“齐淑妃叫我一声三嫂,说宫里闷,想娘家人得空陪她说话,我在齐府闲着也闲着。”
把自己说得贤良淑德,从表面上看不出一丝之前与玳瑁勾结的害人之心。
温婉蓉甚至怀疑,四姑娘不知道玳瑁失踪,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反正从她主动说话的态度来看,如同和自家姐妹拉家常无异。
温婉蓉心里防备,表面好似赞同“哦”一声:“难为四姐姐家里家外的忙。”
四姑娘敷衍:“是呀,这会子又要赶回去伺候公公婆婆午饭,有空再聚,我先回去了。”
语毕,急匆匆上了齐家马车,至始至终没提一句探望英哥儿的话。
温婉蓉神色微沉,盯着四姑娘的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尽头,才转身钻进自家的车。
回府,她把药交给红萼熬好,午饭后端来。
英哥儿人小鬼大,闻到屋里一股药味,很担心看向温婉蓉:“娘,你生病了吗?”
温婉蓉皱着眉,把药一口气喝下去,放下碗,安慰道:“没病,是太后关心娘,叫太医院抓点药给娘补身子。”
“这样啊。”英哥儿煞有介事点点头,眼睛亮亮提议,“娘,既然是补药,给爹爹也熬一碗,爹爹辛苦。”
温婉蓉噗嗤笑出声,笑孩子单纯,抱英哥儿坐到床上,准备午睡:“这话等爹爹回来,你亲口跟他说,爹爹肯定高兴。”
英哥儿扭着小身子说不要。
温婉蓉觉得他有意思,问:“为什么不要?”
英哥儿不悦皱起眉头:“上次英哥儿说宋表叔腿疼,给他吹吹就不疼了,被爹爹嫌弃了。”
温婉蓉笑:“爹爹嫌弃你什么?”
英哥儿学得有模有样:“爹爹说小孩子懂个屁。”
温婉蓉就知道覃炀在孩子面前说话不注意,迟早要教坏英哥儿,收了笑,正色道:“英哥儿,爹爹说懂个屁不对,是粗话,你不能这么说知道吗?”
英哥儿马上小胖手捂住嘴,连连摇头:“英哥儿不说,英哥儿不说。”
温婉蓉说句乖,脱衣服,哄他先睡。
而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完全不知道。
这一觉着实又香又沉,温婉蓉头一次被孩子推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英哥儿胖嘟嘟的小脸凑在眼前,满眼担忧盯着她。
“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手学大人的样子摸摸她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也没摸出所以然。
温婉蓉知道英哥儿关心她,醒了醒神,爬起来,轻柔拍拍孩子头,笑道:“小傻瓜,娘没病,就是没睡好,睡醒就没事了。”
英哥儿哦一声,想了好一会说:“娘,英哥儿的屁股不疼了,今晚回曾祖母那边睡。”
“跟你没关系。”温婉蓉听出孩子的关心,心里暖暖的,“等你屁股好彻底了再回去不迟。”
英哥儿低头扣指甲,小声道:“英哥儿害怕把娘累病了,爹爹就再也不要英哥儿来这边睡了。”
温婉蓉知道小家伙心思敏感,轻言细语安慰:“不会,爹爹不会这么做,娘保证。”
英哥儿抿抿嘴,没再说话,直到覃炀回来,都一直很乖趴在床上,玩自己的,不叫温婉蓉,也不提什么淘气要求。
覃炀寻思,小崽子今天怎么了?屁股好得差不多,人变蔫了。
他私下问温婉蓉,温婉蓉把午睡起来的话说给他听,叹气道:“孩子知道大哥和牡丹不会回来,嘴上不提,心里多少惦记。现在就怕我们也抛弃他。”
所以越乖,越叫人心疼。
覃炀没吭声,跑到里屋,把英哥儿拎起来,坐他肩膀上,说:“走,带你骑马。”
一听骑马,英哥儿什么烦恼都忘了,屁股也不疼了,哪哪都来劲,一个劲嚷着要走。
温婉蓉怕伤到屁股,叮嘱覃炀玩两圈就回来,别弄太晚,一会吃晚饭了。
覃炀说知道,扛着英哥儿快步出了院子。
再等爷俩回来,已经一个时辰后的事。
英哥儿玩疯了。在门廊下大声笑,说明天还要骑马!
覃炀毫不犹豫应声。
而温婉蓉因为没休息好,精神欠佳,太后叫她在府里多歇息几天,把药喝完再考虑定省的事。
隔天她便老实听话歇在府里,安安心心照顾英哥儿和飒飒。
四姑娘头一天见到温婉蓉生病,第二天幸灾乐祸去景阳宫说给齐淑妃听。
齐淑妃压根不在乎温婉蓉大病小病,她现在就想找到对方弱点,赶紧把牡丹弄出宫。
四姑娘见她一脸无趣的样子,收住话题,讨好般说:“娘娘,您何必为那个贱蹄子忧愁,大不了我把手上那份供词交给您,您去圣上面前告她一状,她不让您如意,您也别让她如意。”
齐淑妃暗笑她傻,淡淡问:“然后呢?”
四姑娘明显没听出对方的意思:“什么然后?”
齐淑妃抿口茶:“你有把握说服皇上吗?”
四姑娘立即摇头:“娘娘抬举妾身。”
齐淑妃轻哼一声,拍拍袖子上的细绒,声音慵懒:“三嫂,就您那脑子,再加两个都未必比是温婉蓉的对手。”
四姑娘不服气:“也就是现在,想当初……”
齐淑妃打断:“好汉不提当年勇。”
四姑娘乖乖闭嘴。
“想当初她是没靠山,才隐忍不发,你以为她没手段,没狠劲?”齐淑妃提点道,“你多久没见到玳瑁?有一阵子了吧,你没旁敲侧击问问温婉蓉,那丫头去哪了?”
四姑娘无所谓道:“一个卑贱奴婢,有什么可关心。”
齐淑妃嗤笑一声,讽刺道:“卑贱奴婢?三嫂,你连对方是什么来头都搞不清就去拉拢对方,真勇敢啊!”
四姑娘怔了怔:“娘娘什么意思。还请明示。”
齐淑妃心里骂她蠢,耐着性子解释:“那个玳瑁原是宋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如同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宫里行走的人,谁敢轻易得罪?”
四姑娘却问:“可她和温婉蓉不是势如水火吗?”
“她为什么敢与温婉蓉势如水火?三嫂还没想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四姑娘顿悟,“可妾身后来见到玳瑁,却在覃家老宅。”
“证明她不是温婉蓉的对手,再怎么说,一家主母连个大丫鬟都治不住,日后在府里也别想过好日子。”
四姑娘竖起大拇指:“娘娘英明。”
齐淑妃鄙视一眼:“先说英明太早,总之玳瑁肯定被温婉蓉收拾了,关于之前的事先暂时搁置。”
稍稍停顿,另起话题:“你昨儿说去覃府,有没有什么收获?”
四姑娘摇头:“温婉蓉病了,妾身没去,免得过了病气,再传染给娘娘。”
齐淑妃半信半疑:“你确定她病了?”
四姑娘信誓旦旦:“她手上几包药能有假?说是太后亲自在仁寿宫叫御医过去把的脉。”
齐淑妃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对了,你之前说覃将军为自己儿子打断宋家老二的腿,本宫记得温婉蓉头胎小产,二胎是个女儿,儿子谁生的?”
四姑娘不怀好意地笑:“还能谁生的,左不过覃大将军的风流债呗。”
说到这,她想起什么道:“我爹在世时,对覃炀就没句好话,他以前是粉巷常客,才抱一个外养子回去,便宜了温婉蓉。”
一个外养子?
齐淑妃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又问:“那孩子多大?”
四姑娘回想道:“听宋家老二说,约莫三四岁。”
齐淑妃下意识问:“长什么样?”
四姑娘回答:“娘娘,妾身没见过那孩子,说不好,不过听宋家老二的话,一看那孩子就是覃家人。”
那肯定是覃炀的错不了。
齐淑妃又问:“这个孩子认回来多久了?”
四姑娘不敢肯定:“应该有一阵子了,宋瑞说温婉蓉很护这个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生的。”
护一个外养子,和亲生无异?
以齐淑妃对温婉蓉的了解,和女人直觉,温婉蓉绝不可能风平浪静、视如己出接受外养子,再从她每日到仁寿宫定省,太后应该一无所知,否则赏荷灯会不会以驸马名义邀请覃炀参加。
齐淑妃淡然一笑,对四姑娘叮嘱:“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看到那孩子长相,还有你务必打听清楚,孩子的生母亲是谁,抬进府没?”
四姑娘应声领命。
齐淑妃要求不高。
可四姑娘几次三番去覃府,以拜访温婉蓉的名义想见英哥儿,都没见到孩子的面。
齐淑妃开始起疑。如果孩子没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让四姑娘见?
最叫人想不通的是,覃府未抬任何妾室进府。
要说覃家是高门大户,容不得三教九流的女人进门,也解释得通,但温婉蓉的表现太反常。
还有覃炀。
覃炀性格张扬跋扈,混世魔王的诨名在齐淑妃进宫前就听说一二,她心思这种男人怎会服管?
这是其一,其二温婉蓉外柔内刚,不是杜夫人、杜皇后那种声厉内也厉的行事作风,就算面上不会对外养子如何,也不可能视如己出,保护如此细心。
于是她叫四姑娘找机灵的小厮去覃府盯着,心思府里见不到人,还担心小孩子一辈子不出府吗?
但温婉蓉似乎很谨慎,车进车出,也不知道有没有带孩子出来。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日子也平静下来。
眼见初秋到仲秋,秋风扫落叶,夏季里繁茂的树枝,现下已经没几片叶子挂在枝头,晃晃悠悠,随时可能飘落。
英哥儿穿着厚衣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想去马场,温婉蓉不让,覃炀没时间,想骑马,温婉蓉一个人抱不住怕摔了,覃炀依旧没时间。
然而在府邸关久了,整天像打了鸡血,到处淘气。
温婉蓉要他练字,最多坐一个时辰,就嚷着要出去玩。
老太太说总把英哥儿关在院子里不出去,也不是个事,叫温婉蓉抽空带他出去逛逛,别闷坏孩子。
温婉蓉倒做了十足准备,故意找了个小帽子给英哥儿戴上,一路马车出去。
英哥儿钻进车里就闲不住,问:“娘,我们去布庄,选料子做衣服,还去哪?”
温婉蓉把他搂在身边问:“你想去哪?”
英哥儿不假思索回答:“去找爹爹!”
温婉蓉笑出声:“你知道爹爹在哪吗?”
英哥儿用力点点头:“冬青告诉我,说爹爹在枢密院。”
温婉蓉逗他:“可枢密院在哪,你知道吗?”
这下难住英哥儿,小眉头皱紧,嗯了一会,又嗯了一会,想半天说不知道。
但不知道不要紧,他开始撒娇,耍赖,缠着温婉蓉,抱着她的腿,蹭来蹭去,奶声奶气道:“娘亲带英哥儿去。”
温婉蓉看他的样子实在可爱,心都化了,应声好。
英哥儿高兴坏了,从布庄就一个劲催促温婉蓉快走,温婉蓉一边跟掌柜说话,一边叫他等等。
他等不及,拼命拉温婉蓉的手。
这一幕正好被来布庄取衣服的芸香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