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听出他话中的三味,便呵呵一笑道:“阁老过奖了,徐长亭无论什么时候,都得依仗您。”
严嵩坐到西苑东席,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徐阶,沉吟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徐阶啊,听说你家在松江府华亭县?”
“回阁老,正是。”
严嵩眼中霍然爆出一阵精光,冷冷道:“呵,我前段时间收到密信,听说徐家在华亭一地占地万亩?不知此事该如何解释?”
徐阶“唰”的一下,冷汗就湿透了背衫,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低头道:“都怪徐某治家不严。”
他心中暗骂家族亲戚不知收敛,还有,不知道哪个手贱的把这事情捅到严嵩这儿。
现在朝中严党一家独大,他是唯一一个能在朝堂上和严嵩掰掰腕子的人,不,实际上还有一人叫杨博,之前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书,现在的蓟辽总督、加封太子太保。
可即便这等两次击退蒙古首领把都儿、打来孙的进攻,立下不世伟业的文武全才,便是恪守职责,任职兵部尚书时不给严阁老面子,办事不够灵活,严嵩一纸调令把他安排在蓟辽一带。
中间陛下屡次想要把杨博调回来,可都被严嵩搪塞过去,比如身体不好,边界太忙等借口……
虽然是因为杨博此人也不喜欢在朝堂呆着有关,但谨以事此而观,可知严嵩是有多么受陛下倚重。
严嵩年事已高,前段时间还听高拱说严世蕃找上门,开口便问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当时高拱虽然镇定回答:“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
但事后高拱也是双手奉上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
就连远在天边的杨博和小透明高拱都被严嵩父子如此敲打整治,莫非这些年自己装的还不够老实?还不能打消他们的顾虑么?
西苑屋子内一片死寂,徐阶虽然年轻,可也毕竟已经年过半百,但严嵩不吐口,他不敢抬头,只能一直弓着腰低着头。
徐阶这种做派,再加上往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严嵩看着徐阶也已是白发斑斑,突然一阵明悟,高拱、徐阶一系列人名从眼前飘过,最后的回忆却是一手提携自己,却又被自己一手拉入地狱的前任首辅夏言。
这些人……这些人都在等着自己去死啊!
严嵩感到有些沮丧,却不敢表现出来,现在的他就像日暮西山的狮子,虽然依旧是狮群的领头人,可下面不断成长的其他雄狮正在窥视他的宝座。
他不敢有丝毫软弱流露,因为他知道,一旦让他的敌人看到了自己软弱的一面,迎面而来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利剑与鲜血。
“起身吧,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接到密信,想着提醒你一下,这次信是到我这儿了,我还能给你压下去,但如果捅到陛下那呢?”严嵩呵呵笑道。
徐阶心中咯噔一声,知道方才所料果然不假,严嵩这是拿着他的把柄在威胁他,他退回自己的座椅,虽然是初秋,天气凉爽,但豆大般的汗珠顺着下巴流下来。
“东南一带,海贼汪直的事听说了么?”严嵩向他投去询问的一瞥,徐阶听了微微点头,心中石头这才落了地。
前段时间唐顺之和胡宗宪的信分别从杭州城内发出,在严嵩父子收到胡宗宪密信时,他也收到了唐顺之的信,所以对杭州城内发生的一切也是了如指掌。
不仅如此,他甚至知道,那银矿消息和新式船只图纸全都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提出来的,而非杨世芳。
“嗯,听说了。”徐阶不动声色,轻声回答道。
“那汪直不能死,你应该明白为什么。”
“是,长亭知道。”
王本固那本折子递到朝上,按理说不应闹起什么风波,但徐阶清楚,是几个年轻人,知道汪直是胡宗宪看重的人,而胡宗宪又是严党忠诚的走狗,想拿着这个事情恶心恶心严嵩。
最好是能把胡宗宪拉下台,就像严嵩那干儿子把前任总督张经拉下马一样。(注1)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些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徐阶怒道:“胡总督以理服人,真心想招抚汪直,这才让汪直安心上了岸,若背信弃义,岂不是丢我大明的脸面!如此一来,我大明的信誉何在?”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没必要。
没必要因此事与严嵩、胡宗宪交恶。
区区一个汪直,根本动不了其根基,就算咬死了胡宗宪,他最多把那汪直砍了头也就一了百了,不如卖个人情给他。
在朝堂上整人,要不然就不整,要不然就整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自从夏言死后,他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结,只是为了在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断进步,不断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顶点,获得皇帝的信任,以实现自己的抱负,除掉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可他明白,如果他找不到能置严嵩为死地的理由,那他便要一直隐忍下去。
因为自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嘉靖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他与严嵩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才华,不在于谁会写青词,而在于——圣眷!
注1: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春,倭寇进犯乍浦、海宁,攻破崇德,转掠浙西。
赵文华自恃与严嵩关系特殊,对张经颐指气使,又向张经索贿白银两万两,张经以自己威望在赵文华之上,不买其账,因而激怒赵文华。适值倭寇四处劫掠,赵文华督战更急。
张经回复他说:“倭寇十分狡猾而且人数众多,等到援兵到达之后再进击倭寇,才能保证万全。”但是赵文华认为张经瞧不起自己,极为恼怒,便伙同浙江按察使胡宗宪上疏弹劾张经糜饷殃民,并且害怕敌人贻误战机。
而后张经取得王江泾大捷,乃是东南抗倭以来最辉煌的胜利。
嘉靖帝想弄清浙江大捷的真相,于是问到严嵩。
严嵩却颠倒黑白,称:“徐阶、李本浙江人,都说张经养寇不战,完全是赵文华、胡宗宪在一起谋划进剿,张经是冒功请赏。”
同年十月冤杀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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