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凌恒走到范清儒身旁,范凌孟朝他做了个鬼脸。
范清儒牵着范凌恒的手,对围观的范家子弟说道:“看到没,这才是范家子弟!刚才我们说什么你们也听到了,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他想去读书,先是想凭自己本事挣钱!这是什么?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叫自立!
然后我说送他去读书,资助他学费,你们看,虽然他接受了,但是又说要做宗族的账房先生!这又是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叫自强。
自立自强,咱们范家现在缺的就是这种精气神!
咱范进老爷57岁才中进士!但如果没有那些年老爷的坚持,就没有现在咱们范氏的光辉!
如果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自立自强,就算我们现在不如盛家又能怎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范清儒的话让在场的族人精神为之一振。
随后他扭头对范凌恒道:“这样,你想去县学读书,证明你也想在科举一道有所成就,不如你现场赋诗一首,让咱们族人一睹你昨日风采。”
范凌恒倒吸一口气,虽然已是三月,但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光着身子被丢在了腊月寒冬。
这是大明,诗词没落,文章当道,而且唐宋时期早把能写的都写完、写尽了,明清的诗词连给唐宋提鞋都不配!
范清儒不知道范凌恒已心乱如麻,他看了看周围,指着厅外的牡丹说道:“就以牡丹为题吧。”
众目睽睽之下,范凌恒冷汗唰的一下就出来了,自家人知自家事,你要不来命题作文还好,搞命题作文?
他又不是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他得有的抄啊!
范凌恒紧张的下意识把上辈子习惯带了出来,踱着步子在厅内无意识走动,脑子像计算机一样疯狂在检索记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的,唐朝人,过。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刘禹锡的,过。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的,过。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又是刘禹锡的。
扑领母的,刘禹锡怎么就这么会写牡丹!他怎么就不能是清朝人!
范凌恒心中暗骂一句,在自己脑子马上要宕机的时候,终于搜出来一首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牡丹诗,清朝的!
他停下脚步,指着墙角的苔藓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一首五言绝句,厅内陷入沉静,在场的大多没读过什么书,自是不知道其中含义,只听得什么苔花、牡丹的,纷纷把目光投向范清儒。
范清儒和范清礼一样是举人出身,学问一道也算是小有所成。
他眉头紧锁,稍作思考,随后击掌赞道:“贤侄果然大才!”
说完冲范凌孟感慨道:“等范凌恒进入学宫,你当以他为榜样,多多学习!”
范凌孟的学问称不上一塌糊涂,虽然能从范凌恒诗中听出点东西,但不多。
可范清儒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啊?不是,本来我是找了个帮手来,怎么突然就变成榜样了?
范清儒看着周边乡邻茫然不解的眼光,对范凌恒笑道:“贤侄,是你来解释还是我来?”
“你来吧,大人。”范凌孟老于世故,这个场合他就应该闭上嘴,安静听。
范清儒对范凌恒的表现非常满意,知进退,识大体,范家年轻一代终于出了个他看得上眼的。
“你们看那片苔藓,是不是生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众人点头。
“再看看那牡丹,是不是正在盛开?”
众人再点头。
“所以呢?”
范凌孟单手握拳击打掌心,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苔藓因为照不到阳光,所以不能像牡丹一样开花,要是它能照到阳光就能开……!”
花字没说完,范清儒一巴掌呼到儿子脑门上,范凌恒清楚地听到一声脆响,他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你什么时候见过能开花的苔藓!”范清儒训道。
“那是什么?!”范凌孟捂着头问道。
“这是一种譬喻的手法!这首诗的里苔藓、牡丹、墙角都是隐喻,你想想你什么条件,凌恒什么条件?如果把你比作牡丹,他是不是就像这墙角的苔藓?”
范凌孟低头思考了下,又嚷嚷道:“我懂了!我真懂了!”
“那你来解释。”
“墙角照不到阳光,可是苔藓却长出绿意来,这是苔藓自己创造出来的!而且苔藓如此细小低微,自不能跟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可牡丹是受人玩赏而受悉心栽培的,而苔却是靠自己生命的力量自强。”
“是不是这样?老爹!”
范清儒抚着胡子连连点头,接着范凌孟的话:“此诗应是贤侄用了自比的手法,再加上譬喻的方式,借以表达自己虽出身寒门,但也要凭借努力去和那牡丹花争一争花开啊……”
范凌恒目瞪口呆,他终于清楚后世的阅读理解中“画线句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然后作者本人来答题都能不及格的原因了。
不怪作者功底差,只怪人们能瞎想。
不过,经范清儒这么一说……好像这首诗还符合这么解读来着……范凌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施施然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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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凌恒和范凌云从族长家出门时已近黄昏。
“恒哥,你这可真是给你爹长脸了,不但进了县学宫,范族长还说要替你家把今年的徭役钱给出了。”
“是啊,但这都是暂时的。”
“为什么?刚才吃饭时我看族长不是对你挺好的么?还让凌孟在学堂以你为主,多加学习来着。”
“一年,如果明年我考不过县试,你所见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也会沦为笑柄,这就是人心啊……”
范凌恒感慨着,和范凌云绕过宗祠的高墙,只见西边天际嵌着一枚火红的夕阳正默默地燃烧着,它周围的流动的云彩被灼成了红色,余晖映照在千山万岭上,似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
夕阳过后,便是黑夜。
人世间没有什么一帆风顺,只要走过低谷,往后都是向上的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范凌恒望着夕阳,知道自己面前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只要他能一路披荆斩棘,最后就能到达如那夕阳般金灿灿的殿堂——
俯视众生。
注1:
至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之属,皆起家甲科,致位通显,乃以秘术干荣,为世戮笑。此亦佞幸之尤者,附之篇末,用以示戒云。
时盛端明亦以方术承帝眷,可学独扬扬自喜,请属公事,人咸畏而恶之。帝惑乩仙言,手诏问礼部:“古用芝入药,今产何所?”
——明史·列传·卷一百九十五·佞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