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潮阳县城外一辆普通的马车上,正在沉睡的范凌恒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他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揉了揉发痒的鼻头,看着跌落在一旁的毛毯,呆呆的想着自己难道在大夏天着凉了?
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徐次辅和国子监副院长三言两语间,就把他往后一段时间内的人生轨迹给安排了。
整晚熬夜的人大概都有这种经历,最理想的情况是直接睡到自然醒,稍差一点的睡个五六个小时,也算是有了精神头。
最怕的就是刚睡两三个小时就因为其他原因被迫起床,基本上在睁眼后的很长时间内,整个人都会处于一种懵逼的状态。
范凌恒就是后者,他发了会儿呆,下意识抬起手腕,想看一看现在几点钟,胳膊抬到一半他才想起来,现在他哪儿来的手表?
不过,来了七八个月,他倒是掌握了看天判断时间的技能。
透过帘子,眼瞅着太阳还在东南方向,想必还不到午时,他把脑袋探出去,眯着眼避开刺眼的阳光,开口问道:“凌云,现在到哪了?”
“恒哥儿,刚到了揭阳县境。”范凌云戴着草帽,穿着青色短打,笑嘻嘻道:“这才一个多时辰,你怎么起来了?”
范凌恒迷迷糊糊道:“刚才不知怎么着,身上一寒,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就醒了。”
“我看你就是太累了,前方不远处有个城隍庙,正好要到晌午了,咱中午在那儿歇个脚,吃点干粮,给马儿喂喂草料。”范凌云扭头看了范凌孟几眼,建议道。
“嗯……好,对了,你那有吃的么?我饿了……”昨晚上熬了大半宿,刚听到范凌云说起中午饭,还不等他脑子反应过来,他的肚子先叫了两声以表抗议。
“嘿嘿,恒哥儿,你怎么知道我早上烤的鸟蛋还有,喏,都给你。”范凌云反手递给他一个小布包,范凌恒打开看,里面是七个圆溜溜的鸟蛋。
他拿起一个剥开蛋皮,一口咬下去,一股滑溜的爽脆灌进了他的口中:“嗯……好吃,凌云,就冲你这手烤蛋的手艺,走遍天下都饿不着。”
“嘿嘿,恒哥儿,你要爱吃回头我给你多烤点,我其他不行,爬树掏窝倒是一绝。”范凌云憨憨笑道。
吃了鸟蛋,又灌下去点水,范凌恒稍微有了精神,马车摇摇晃晃的他也睡不好,干脆掀起帘子,坐在范凌云身旁:“来,让我驱下马。”
范凌云握着缰绳,瞪大了眼道:“恒哥儿,这驱马的活都是下人干的,你可是未来的进士,哪儿能干这种事,不行,你还是老实上车呆着吧。”
“去,什么下人上人的,在我范凌恒这儿不兴这一套!”
“人人生而平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每个人的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都应该受到别人的尊重!”
因为周边都是范家人,范凌恒放下戒心,不由把自己前世受到的理念脱口而出,这也是杨知县担心他的一点——屡屡口出狂言,说些不符合当下的话语。
“恒哥儿……”范凌云心情五味杂陈,大明把起始自唐朝专门种植茶叶的茶户户籍取消,现在他们家算是专门种植茶叶的茶农,按理说地位比下九流的行当强。
但卖茶需要茶引,茶引是由户部定夺,将茶引付产茶州县发卖。
行茶的地区,纳钱买引,茶与引必相随,有茶无引,多余夹带,按私茶治罪,许人告捕。
茶园户将茶叶卖给无引由的商人者,倍追原价没官。
茶引价格由各自州府所定,直接导致的便是各大茶商想要买到茶引,基本都要凭关系、凭贿赂才能拿到茶引。
这样一来,茶引被地方州府和大茶商所控制,两者狼狈为奸、中饱私囊,以低廉的价格从茶农手上买过来,又以高价倒卖给小茶商,以谋取暴利。
范凌云一家世代种茶,之前范进活着的时候,范氏凭着他的关系经营茶叶生意,在那段时间他家挣了些钱。
但随着范进之死,范氏逐渐放弃了茶叶这项需要权力作为支撑的生意,他们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但范氏可以放弃茶叶生意,范凌云一家却不能,他们家也想过改种农桑,但不知为何,种上的水稻总是生长不成,稻穗粒小,收成不好,所以只得一直种茶叶。
茶叶利薄,这些年来,他们家一直紧巴巴过日子,范凌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人没有钱,自然抬不起头,因为穷,他也没什么朋友,范凌恒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友,但从今年过完节以来,这位好友仿佛换了个人般,陌生又令人敬畏。
看看他整日交往的——族长、教谕、知县,哪个不是潮阳县响当当的人物,范凌云之前连见这些人的面都见不到,更不要说能和他们谈笑风生。
他作为平头老百姓,往日和这些大人物说上一句话都是奢望。
眼瞅着两人的身份越拉越大,范凌云也不再敢和之前一样面对儿时的玩伴,潜移默化中,他已不知不觉间把范凌恒和那些大人物相提并论。
抱着这种念头,即便范凌恒这次找到他,说要带他一起去杭州,可他不由自主便把自己放到了家丁的角色。
直到刚才,范凌恒说出“不分上下”这番话,他愣了一会儿,把手里缰绳递给范凌恒,转过头,装作轻松地样子道:“今天天气真热,你也不戴个草帽,一会儿就晒黑了。”
说完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但眼角处的晶莹证明他的心情并不如外表般看起来如此诙谐。
范凌恒接过马缰,却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番话如何在范凌云心里翻江倒海,他笑了笑随口道:“男人怕什么黑,我还没那么娘炮。”
说完,他便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面前的两匹马儿上。
前世的乘骑马在景区、马场外的地方并不多见,范凌恒虽然有幸骑着马在马场的赛道上溜过几圈,不过那都是在有人牵引、做好全方位保护的情况下乘骑的单匹马。
驾驶马车,是第一次。
他先是回忆了下之前在电视剧、电影中那些驾着马车的镜头,随后高高举起缰绳使劲儿甩动起来。
马儿原本在驿道上走的好好地,没想到身后握着缰绳的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马儿受了惊,两匹马、八条腿开始加速奔了起来。
范凌云先是一愣,顾不得感慨,连忙从范凌恒手上接过缰绳,但为时已晚。
脱缰的马儿在两人惊恐的目光中,拉着沉重的车厢,径直撞向右前方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