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船家刚要抽船板时,却有一辆提学衙门的马车开进码头,车上的官差大声道:“提学大人有请各州县三甲,前去出席簪花宴!”
范凌恒和其他两名学生只好从船里出来,众人道:“我们等着你俩。”
范凌恒三人小声商量一下,笑道:“不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我们坐客船回去吧。”
众人一想也是,嘱咐他俩注意安全,便依依惜别了。
三名学子站在码头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大船,和逐在船后的水鸟,范凌恒突然轻声道:“真不容易啊……”
其他两名学生也深有感触的点点头,其中一人道沉声道:“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近半年的残酷考试,二三百人里才能考上一个。确实是不容易啊!”
范凌恒先是一愣,然后才淡淡笑道:“对呀。”
其实他所感慨的,乃是更深一层——他由中秀才之不易,想到了他们范氏的大爷爷范进……
上辈子上学时读到这篇文章,包括老师的讲解,都把范进作为嘲笑的对象,作者是在借范进辛辣地讽刺了八股科举和程朱理学对读书人思想和灵魂的毒害。
可作者吴敬梓是什么人?一辈子的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
也就是后来人需要,才把文章解读成反面案例。
现在让范凌恒说,那吴敬梓才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他出生在一个科第仕宦多显者的家族,小时候就被生父过继给长房为嗣子,盖因出嗣能继承更多遗产,获得更多利益,可以说吴敬梓童年时期就被卷进家族纠纷的漩涡中,一直招致族人的怨恨和攻讦。
而且他的生父又对他教育十分严格,吴敬梓不得不终日钻研四书五经、八股制艺,最后还没考上!
所以说,如果范进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就活该被后人所污蔑。
可作为一名,可以在九成九的考生中脱颖而出的范进应该被污蔑么?
范凌恒觉得不应该。
特别是当他亲身经历过一次童生试,知道这其中的淘汰率是多么残酷后,才猛然发现,能成为一名秀才,便是人生很大的成功!
这至少证明你比全府九成五的童生都强!
在两千多考生种能考前三百名的人,怎么能说是失败者呢?
那既然这都算不上失败,那能在全国几十万考生中考上进士的范进自然更加坚信困难。
范凌恒觉得,吴敬梓之所以人生困顿,只不过是科举太残酷,浙江乡试太残酷罢了,写下那本《儒林外史》和《范进中举》也只是吐槽科举太困难而已。
所以,当看到那些同年意气风发的离开潮州府码头,范凌恒恍惚看到六十多年前,范进也是其中的一员,踌躇满志的踏上归乡的航船,回首望一眼潮州府,用年少轻狂的声音高喊一声:“吾再来之日,必中桂榜也!”
可没想到但他真的实现这句诺言时,也耄耋老已,甚至得知消息后还让自己得了失心疯,若不是老丈人那一巴掌,后面还真不好说。
他幽幽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如果有朝一日能回到那个年代,我想告诉别人,范进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恶。”
“谁可恶?”排名第二的学生见他发呆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哈哈哈,谁家那老谁。”范凌恒哈哈笑了两声,飘然而去。
提学大人的簪花宴,设在一艘游船上,偌大的甲板上前后摆了十张桌子,除了三十三名各州县的三甲之外,还有提学衙门的属官,以及一些本地的致仕老进士在座。
月光下的墨绿湖水,荡漾着粼粼的银波。
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灯火辉煌,带着欢歌笑语在湖面上缓缓游弋,但见那每一艘游船都极尽奢华,都有妩媚柔弱的抱琴歌女,唱着流丽悠远的昆山腔。
都有峨冠博带的士子跟着轻声哼唱,对唱腔的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力求每一个细节都达到完美。
更有那官绅富商倚红偎翠,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好一副盛世游湖夜宴图啊!
实际上,这才是这个年代考上进士为官后的生活常态,像他前世历史中,唐顺之累死在船上,张居正呕心沥血累死在首辅那个职位。
这些把钱财视作身外物、一心把国事当家事的官员才是真正的少数派。
排名第二的那名学生收回羡慕的目光,排名第三的学子叹口气,范凌恒则面沉似水,微微闭目,好似睡着了,又好似在欣赏船外传来的曲调。
只能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
追求美人在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人做到七品芝麻官的时候,五十几岁的一抓一大把,
说真的,即便是后世的读书人,有几个不是奔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努力用功、刻苦读书的?
有几个是可以把外物甚至是性命抛之脑后?
或许在国家危难之际,这些人蜂拥而出,而这些人是也真的可以在史书上留下清名的。
反过来想想,史书留名,对于个体来讲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范凌恒对眼前的这一幕,既不像一名学生那样愤世嫉俗,也不像另一名学生一样对眼前这种生活梦寐以求。
他只是冷眼旁观,因为他自己有自己的计划和想要未来。
这时候,有名士提议,由他们这些老前辈,出对联考校一下每州县的考生,对上来了自然皆大欢喜,对不上来就要罚酒三杯。
提学大人颔首称善,便开始出对子,今天是个喜庆日子,老名士们自然不会出偏难怪,尽捡些吉利的对子,纯为把气氛搞活一点。
新秀才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千挑万选,自然不会打怵,一个个对得花团锦簇、严丝合缝,引得叫好声一片。
到了范凌恒他们这一桌,那出题的老名士怀里搂了个年龄能做他孙女的欢场女子,脖子上布满了胭脂,脸上也因为喝多了酒红彤彤:“嗝……这不是今年的院案首么?我可得好好考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