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树声从张居正的口中得知，小皇帝每旬下田两次，每次都会耗上一两个时辰。

他耐心等到临近下一次下田之日，不再关门自闭，上疏请求面圣。而且这一次面圣的地点不是传统的文华殿，而是西苑的田地。

朱翊钧不知道这位老臣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

自己耕田事并非弄虚作假，陆树声既然想看，便大大方方的展示给他看。

当日没有经筵，他直接穿上自己设计的农服，才与陆树声会面。

不过让朱翊钧没有想到的是，陆树声竟然脱下了乌纱帽和官服，请求换上与老农近似的服装，一起下田。

真的下田之后，手脚麻利，动作比小皇帝熟练得多。甚至能够单独一人，驱使陌生的黄牛耕田犁地。

比起杨博、张居正这些高官，此时的陆树声，反而更像是一个老农。

朱翊钧对朝中重臣的资料了若指掌，他知道陆树声因父亲早逝家境贫寒，自小躬耕田亩，给人当赘婿，甚至连姓氏都不是陆，而是姓林，直到后来才改回来。

这就是大明贫寒子弟因为科举，一步登天的典型例子。

朱翊钧以为陆树声年纪大了，又当了多年的高官重臣，即便回家退休也是当地主，不会再辛苦务农。没想到他每次辞官之后，都会亲自耕种，保持着年少时的习惯。

就像是农村出身的退休老头老太太，即便有钱有闲，依然想着开垦土地，种些瓜果蔬菜。

朱翊钧不由想到了自家长辈，心里对陆树声的一些不满，消减了许多。

等西苑一片新田被犁好后，朱翊钧邀请陆树声前往附近的一处小殿，喝口茶休息片刻。

这一小殿与寻常殿宇的规制截然不同，并没有为了体现恢弘，用大木筑高阁。多用厚土砖墙，在上面镶嵌了许多透明玻璃。

陆树声觉得不太习惯，忍不住四处打量一番。

朱翊钧笑道：“这殿的名字，朕命名为宝岐殿，大宗伯可知道这个名字的出处？”

陆树声回忆片刻道：“宋仁宗恭俭仁恕，一遇水旱，或密祷禁庭，或跣(光着脚以示虔诚自责)立殿下。籍田亲耕时，不辞劳苦。亦尝于宝岐殿，观人刈麦。

陛下命名，当源自宋仁宗。”

“不愧是大儒，学问深厚。不过这几样美名，都不如宋仁宗干的另外一件实事。朕从书中得知，宋仁宗在占城购买早稻种苗，分发各地让百姓耕种。这种早稻不怕早霜，抗拒旱涝，让许多贫瘠耕地变成良田，实乃仁宗一大功绩……”

占城原本属于大汉日南郡，宋时无力收复，成为外国。不过这不算宋仁宗的锅，朱翊钧不会因此苛责。

朱翊钧指着屋顶四处的玻璃道：“宋仁宗时距离如今已有五六百年，详细情况无法考证。朕打着同样的主意，引进了一些海外物种，在这里试种，如果确实是高产的好东西，就分发给百姓。

这些玻璃有利于阳光照射，被朕当做育苗的场所。”

此时虽然没有大棚，但是皇家享受，为了吃到反季节的蔬菜水果，自然建有类似的暖房。

内廷为小皇帝炼制透明玻璃的时候，成品自然不少，只有其中最精致完美的作品，才会送到朱翊钧的面前，剩下稍有瑕疵的，不是报废，就是被偷偷卖掉。

朱翊钧自然知道这种关节，让人严格监管进料成品，以免有人中饱私囊。

那些不够完美的透明玻璃，被他废物利用，安装到了宝岐殿，当做新式育苗暖房。

陆树声赞叹道：“为人君，止于仁。宋仁宗造福万民，如今陛下更有超越仁宗之风，千古君王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喝过茶，陆树声随着小皇帝参观被分成了几间的育苗暖房，在觉得眼熟的秧苗面前停下脚步。

“陛下，老臣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豌豆的种苗，并非海外异种？”

朱翊钧惊诧的看向陆树声，没想到这位老人对待农事精通到了这个地步，光是看种苗，都能知道具体是什么植物。

他露出白牙，开心笑道：“不错，这并非海外异种，只是朕随手栽种，大宗伯无需在意。”

其实豌豆源自地中海，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三国是已有记载。如今千多年过去了，陆树声等人还以为这是中国原本就有的。

朱翊钧栽种豌豆，自然是打算仿着遗传大师孟德尔的道路，利用豌豆明显性状，进行遗传学研究，进而促进植物育种等相关学科的发展。

植物不像天文，可以从过去的记载，以及日常的观测发现规律，过往的记录太模糊了。

以前朱翊钧从没有经历过农桑事，不好直接武断的发表显性隐性的学说，他干脆沉下心，决定自己亲自耕种、研究几年，再将成果公布出来。

豌豆可以分成扁的、圆的，稻米、小麦，就应该能够用同样的方式进行育种。

等他开辟出这条新道路，后续的事情，就可以交给专职农桑的人员负责了。

陆树声不知道小皇帝的野望，没把豌豆当回事，略过了这一小小插曲。

不过他已经从今天的见闻中，知晓了朱翊钧的真实想法，不由得觉得自己当时坚持传统经筵，或许真的是个错误。

皇帝年少有为，自己没有遗憾。

临走之前，陆树声再度请辞。

这一次，不是赌气闹别扭，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不配再任礼部尚书。

他已经因为经筵，与小皇帝发生过冲突，即便现在认错，如果继续恋栈不去，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小皇帝的名声，都不是好事。

朱翊钧明白了他的想法，沉默许久。

过了好一阵，朱翊钧才开口道：“陆卿既然不愿再任礼部尚书，朕不强人所难，不过请辞依旧不准。

之前朕不是说了，要重新建立司农寺了吗？陆卿不妨担任这第一任司农寺卿。不过司农寺卿与太常寺、鸿胪寺等一样，都是三品，虽然你仍可享有礼部尚书之衔，实权品级却是下降的。

你可愿意？”

陆树声大喜，当即大拜行礼，接受了这一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