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敬是杨行简的表字,昙林虽然已经七十多岁,见人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在。
武周以来,礼仪上男跪女不跪,宝珠自矜身份,只朝略微叉手一拱,端庄地正襟危坐在蒲团上。
十三郎合掌礼拜,乖乖在宝珠身边坐下。
轮到韦训,他一时不坐,先在大殿里溜达了一圈,戳了戳供养人塑像上的胡子,瞧了瞧魁梧僧人身边的德山棒,又仔细查看过石灰池中的尸体,最终在众人注视下闲逛回来,随意盘腿一坐。
杨行简闭眼叹气,之前千叮万嘱让他在昙林面前守礼,到了跟前依然我行我素,简直让人气炸了肺。之前再怎么套近乎,随从如此目无尊长,算是白费劲了。他只能向昙林告罪,说小仆出身寒微,不懂礼貌。
昙林微微一笑,宽容地说:“所谓礼教,也不过是人间虚妄的表现,执着于这些,跟执着于皮相那种有形之物一样,都是应当破除的执念和迷惘,放下就好。”
宝珠道:“大和尚破除迷惘的方式,就是把一个死去的女子剥光了放在这里看着她慢慢腐烂吗?”
韦训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很是欣赏,只略微补充了一句:“池子里那个其实是个男人。”
到这种地步,杨行简已经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
只见昙林点了点头,直言承认:“这便是我破除迷惘,明心见性的方式。禅波罗蜜门云:谓佛为众生贪着世间五欲,以为美好,耽恋沉迷,轮回生死,无有出期,是故令修此九种不净观法,自然除灭贪欲,消尽惑业,得证道果。”
他指着池中白骨说:“此人生前是寺中僧人,重病垂危时,自愿将身后躯体托付给归无常殿,供进行九相观修行的同门使用。”
宝珠疑惑地问:“什么是九相?”
昙林耐心地说:“正如殿上壁画,第一为新死相,第九为枯骨相。中间**过程: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九种不净之观,就是九相。一一观想,便能断除人对肉-体和**的执着,不管生前身份高低,男子女子,容貌美丑,死后都是一样的腐烂恶臭,不值得留恋。”
宝珠本就极聪明,听这老僧循循善诱地解释,心中若有所悟,刚开始的厌恶敌对情绪略微淡去。然而回想刚才所见艳尸壁画,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杨行简惊异于昙林对佛法的孜孜追求,为了开悟得道,一名出身太原王氏的致仕高官竟然能忍受腐尸荼毒,日日观想,还为此作画,真叫人刮目相看。
韦训问:“你们用稻米收购饥民尸体,也是做这个用了?他们死的时候,可没自愿烂在这里吧。”
昙林身边那个魁梧僧人忍耐不住,出言呵斥:“竖子唐突!吾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你听不懂就罢了,不要不识好歹地乱插嘴!”其声音中气十足,传遍整座大殿。
韦训笑道:“我就是插嘴,你要来打我吗?”
那僧人伸手摸到德山棒,起身就要放对,昙林伸出干瘪的手臂,轻轻拦住他:“观川,不要冲动,三毒贪、嗔、痴的嗔字,你始终克服不了啊。”
被称作观川的僧人一愣,立刻丢下棍棒,重新坐下了。
昙林看向韦训,微笑着对观川道:“像你观澄师弟,天资卓越的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他不执着于礼,不屈威武,也不盲信,是有慧根灵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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