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句句话说出,一样样物品落在地上。
凤字真意的拳谱,一份空白的国子监文书,甚至是钧天门的长老玉牌。
白师傅瞪圆双眼,他行走江湖,眼力老辣,只略略看上几眼,便知真假,尤其是玉牌,钧天门便是他的老门派,三甲之阶,横压一道,长老玉牌绝难作伪,而凤字真意的拳谱更是本派不传之秘,那拳谱随意打开,只一眼便能看出真假。
他望着玉牌,百感交集,脑海中闪过长老倨傲的表情,咬牙道:“你拿这些来哄我做事?空口承诺,焉知不会卸磨杀驴?”
“眼界渺小,何其可悲,你须得知道,对于主人这样的人来说,对你这种蝼蚁说一句谎话,可比拿出这些东西要难受多了。”
以这魔门中人的可怖武功,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语气之坚,信念之深,简直像是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这种天经地义之事。
白师傅无从反驳。
内息冲荡,饥饿感反过来驱动神魂,强大可怖的敌人,惊人的诱惑,无论如何,拒绝都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可对方轻蔑的态度犹如对待野地里的饿犬。
一股莫名的对抗心在阻止他屈服。
是啊,在这里屈服的话。
十几年前的抵抗又是为了什么?这些年的风霜又有什么意义?
天人交战间,只见那恶魔般的魔门中人俯身,微笑,说话。
“别装了。”
揭破了他心底最大的秘密。“你……早就后悔了吧?”
谎言并不伤人,真相实乃利刃,简短平和的话语胜过世间一切恶言,径直切入十几年的浑噩时光,插在迷茫痛苦的魂灵之上。
白师傅身体紧绷,疯狂地开始挣扎,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他。
就像十几年前的那一只手,就像是操纵他人生命运四十几年的那一只手,只是死死地按着他,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等他自以为拥有一切,然后将其夺走,等他自以为失去一切,又送到他面前……
是啊。
与他一起入门的同年,当年选择屈服做狗,现在已是地位尊崇,弟子满院,三品修为,受一州之地崇敬,他三年前远远看到,一时无言。
是啊。
父母已老迈,开蒙的师父也垂垂老矣,他的人生自十几年前迅速滑落,现在只能奔波劳苦、被组织压榨,写信回家,只能报喜不报忧。
午夜梦回,回想前事,无数次扪心自问。
在他被组织操纵和压榨时,在他感叹资粮不足、内力难以进步之时,在他失意于劳苦时,心中的阴暗便会浮出水面,嘲笑他,辱骂他,恶毒地讽刺他,质问他这一切是否值得,质问他是否悔恨。
现在还要像狗一样,被人踩在地上,连肚子都填不饱……
“你四五十岁,昏昏潦倒,对得起白子轩和朱思武吗?”
白师傅一怔,更癫狂地挣扎起来。
这是他父亲和老师父的名字。
——他这才想起,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岂不是说明……
不可能的,这种事情……
“怎么,指望【死了么】会严格保守你的情报吗?”那恶魔摇头笑道,“别傻了,你以为这种规模的组织,想开就能开起来吗?也不过是狗而已。”
过往的经历,心底的秘密,人生的软肋,一层层被扒开。
白师傅只祈祷这一切都是噩梦,下一刻就会惊醒。
然而饥饿和恐惧始终盘根心头,践踏他的骄傲,呵斥他的尊严,让他抛弃一切无用之物,认清这狗入的世道。
是啊,狗入的世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皇极战天传说》,先前还说错了,现实中的反派恶人,比书里更恶啊……
他听到了哗哗翻页的声音。
茫然抬头,瞳孔微缩,继而他觉得荒谬,甚至想笑。
——那个魔门中人的手里,居然也拿着一本《皇极战天传说》,跟他说话时,似乎也一直在看。
正看书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无奈道:“看什么看,我跟你一样,也是狗,主人命令我把这几册书看熟,他既有所安排,要让计划缜密、绝无疏漏,我也只能从命。”
他不屑地翻看,哼了一声:“要我说,这书的作者真是天真得离奇,首先,真正的恶人可比书里的坏多了,其次,书里的主角绝不能在世上存在,即使有,也早早死了……”
是啊……是啊。
确实是一本烂书。
白师傅万念俱灰,粗重地呼吸,地上的尘土被他的呼吸吹拂,四散飞扬,不断地离合聚散,半点不由己意。
“好了,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你是聪明人,应该不用我再费唇舌,你已四十有七,当知时光无价、人生难返,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行差踏错十几年后、仍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接下来,你要在包围和围剿中不断逃脱挣扎,把戏演足全套,然后在山穷水尽之时被捕投降,然后你得这样做……”
他随意地说着,似乎并不担心白师傅是否会听进去、是否会服从。
说完细节,魔门中人慵懒地伸腰。
“一会儿我来考考你是否记得清楚,现在,奖励奖励你。”
那人伸出脚来,踢了踢地上的饼块。
“嗟。”他平静地说道,“吃吧。”
白兴祥喘着粗气,短暂的时光里,掠过了十几年的光阴记忆,无数次重新选择的光景,父母恩师的脸庞,还有另一种人生,可以弥补的缺憾。
然后,白师傅的喘息声变成粗重的嚎哭,继而变成无声的呜咽。
最后,狗伸出舌头,卷动着地上散落的面饼,将肮脏的尘土一并吞入口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