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宋楼

五鹿老听得此言,不由一怔,思量片刻,抬声讥诮,“早听说宋楼富可敌国,未曾想原是靠着低买高卖些茶余饭后的小道消息起家立势。这江湖上陈谷子烂芝麻的闲事臭事糟心事,容公子可谓事事关心,尽握股掌。”一语未尽,五鹿老啧啧两回,拱手打揖道,“失敬,失敬。只不过,今日异教横行,真要做到‘三不沾’,贵家少不了要损失大把银子;长此以往,大欢喜宫若不偃旗息鼓,本王生恐你这宋楼不日就得关张大吉。”

此言一落,五鹿浑深解其意,眨眉两回,立感颞内如有两颗弹丸,轻跳不住,直引得头壳大胀,巨痛如裂。

五鹿老定定瞧着容欢,倒也未留心五鹿浑异状,唇角一抬,又再言来。

“顺带一提,诸位莫怪。容公子鱼服至今,也未见宋楼派得一仆一役寻来,料想容公子亦是为尊祖纵惯坏了的;逃亲退婚的事儿,一回生两回熟。怕是尊祖于亲家面前说些虚虚实实的话,于本家楼里扮双睁睁闭闭的眼。”

容欢哼笑,面上虽不见怒,却仍忍不住偷眼往胥留留一处,欲要将其反应觑个分晓;待得片刻,容欢方再挑眉,徐徐扫一眼五鹿兄弟,脖颈一仰,冷声调笑道:“我说小王爷,你也莫要嘲讽。这些日子,你尚且吃得下盹得着;可有想过,早前于大椿客栈,那一红一绿两个弟兄留了甚说话予你?”

“一红一绿?”五鹿老眨眉两回,初时不解,后则陡然忆起抱琴城慧颜那档子事儿,心下经不住咯噔一声,目睑一抬,似已瞧见微泽苑木尽雁尽那杀人眼目的红绿护法正立身前,直惊得自己脊背一凉,抬掌使力一压内眦,缩头吞声心虚道:“有我兄长在此,本王何惧?”话音未落,五鹿老已是直勾勾瞧向五鹿浑,眉语三番,欲求帮衬。

五鹿浑本早将那事儿抛诸脑后,现下经容欢一提,方想起那二人警示,令其兄弟切莫踏足广达城之言。五鹿浑五指一紧,几要将姬沙手书攒作一团,纳口长气,心下切盼那微泽苑万万莫要于此时乱上添乱才好。

“容兄,谢过指点。”五鹿浑吞口浓唾,腕上一摇,四顾左右,一字一顿再道:“现如今,若论烦扰,倒还真轮不上微泽苑那帮子人。”

胥留留见状,眼波暗往五鹿浑身上一递,濡濡口唇,终是发声,“鹿大哥,姬宗主信中,可是提及异教刺客之事?”

五鹿老一听,眨眉两回,下颌往闻人战所在一探,疾道:“大欢喜宫?刺客?所刺何人?可有得手?”

容欢闻声,禁不住眼白一翻,轻嗤不住,“粪桶尚有两耳,难不成小王爷这两日就从未听说异教黥面刺客往玲珑京行刺三经宗主之事?”

“本王的耳朵,只听善事;哪像某人,消息不恶不闻,便若夜壶不臊不入。”

容欢两掌一攒,似要发作,侧颊偷瞧胥留留,见其面无五情,两目放空,更显得靡靡不振,臞然无神。容欢一时也摸不清胥留留心下是愁是怒,权衡再三,只得暂压下火气,悠悠一叹,紧着笑道:“本公子劝小王爷还是轻担风月,免些困病;待得凶星退度,耳朵自然而然也就如常了。”

五鹿老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得此言,立时将身子一偏,二郎腿一翘,若有似无瞥一眼胥留留,沉声应道:“一花百叶也好,一马一鞍也罢,总归是有缘千里相投,无缘对面不偶。目赤眼热,这般恶病,可不是甚凶星退度便可自愈的。话说回来,若论暗疾,容公子还是得先忧自身,莫念旁人。”

此言一出,五鹿浑同容欢俱是一怔。

五鹿浑直冲容欢飞个眼风,单掌虚虚一摆,面上颇显无措。踌躇一时,心下已然暗责五鹿老道:这混小子,如此说话,岂非让人误会我多口多舌?

容欢见状,双眉一挑,怒气于腔内横走,直将心肝脾肺撞得生疼。折扇一收,隔空冲五鹿浑指点三番,面上青白之色,愈是明显。

五鹿浑喉头一紧,生恐闻人战好奇心起,赤口白牙问些个不合时宜,这便立时侧目往胥留留,忙不迭换个话头,抬声速道:“师父信中,提及三事。其一,自是宣家兄弟行踪;其二,乃是告知金卫彻查四海帮大小营生无果;第三……第三便如胥姑娘所言,正是告知那黥面刺客隐情。”

五鹿老不待五鹿浑言罢,已是抬掌一拍脑门,目华一亮,轻声自道:“姬宗主也遭了异教暗手?这么说……那老头儿…难道也有些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我就说呢,怎得薄山乱云阁命案一出,其就一马当先,立时前往。”一言方落,五鹿老已是起身,三步并两步,直往五鹿浑身侧一靠,俯身贴耳,却又未见低声,“兄长,现下咱们先往玲珑京,捉了姬老头儿,二话不说,先将他那一头白毛剃个干净,仔细瞧瞧其头……”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早是哭笑不得,抬掌往五鹿老后脑壳上一掴,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兄…兄长……”五鹿老疾往一边退个三步,两手往头壳上一捂,凄凄惨惨撇嘴道:“怎得又要打我?”

五鹿浑唇角微抬,又再摇了摇眉,无甚好气道:“师父信中,尚将那黥面客颊上雕青誊绘一份,你且瞧瞧,可见有异?”

五鹿老一听,两手轻颤,忙慌将那纸笺接了,打眼一扫,口唇咂摸着,低低自道:“这不…不正是那些个乌七八糟的鬼画符麽?”话音方落,其已是将那纸笺一抖,徐徐往胥留留目前一递。

胥留留细瞧半刻,目珠一转,又再示意五鹿老将那纸笺转于容欢闻人战同瞧。

候了盏茶功夫,胥留留方抿了抿唇,直面五鹿浑,柔声应道:“鹿大哥,若此图真乃玲珑京上黥面客所绘雕青,那便有些出奇。”

“这雕青,可是同凤池师太、陈峙、雪见羞所纹大不相同。字体虽是如出一辙,形状却是无一相类。”

五鹿浑闻声,已是展颜,然则须臾之间,又再逃目,莫敢同胥留留眼风相交。

“胥姑娘所言正是。”五鹿浑边道,边探手往袖内,取了另一纸笺,柔声接应,“此图,在下亲绘于葡山。两相对照,便知虚实。”

五鹿浑再将手札一递,以供传阅,后则两指轻摩下颌,踌躇缓道:“要么,则异教雕青,因人而异,面上头顶,各不相同;要么,则……”

“则往玲珑京那黥面八人,并非异教指使。这一招,怕是同钦山伍金台所为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余人皆是心惊。

容欢两臂一抱,立时轻道:“自打钦山一案告结,三国之内,小帮小派已然甚少殴斗自戕之事。若是此回行刺姬宗主之辈并非异教中人,那这背后定计指使的,定是个不怕死的扎手人物。”

五鹿浑沉吟片刻,仰面将两目一阖,自言自语道:“原想着,凶恶之徒,不惧神佛;然则,若是其知多行不义,明有恶人诛,幽蒙厉鬼责,其等自得收敛,知不当为,晓不可为。”

五鹿浑沉沉一叹,随即反又吃吃一笑,悠悠再道:“我却忘了,怕是有人,正愁寻不得大欢喜宫,若可趁机令异教找上门去,其怎会无动于衷,白白错失此机?”

胥留留虽不知五鹿浑心下所指何人,然则细思从头,隐隐已感,姬沙为异教暗刺之事一出,怕是某一位,正可得利;且放眼三国,又有何人,敢这般逆流而动,专捡了太岁头上动土?又有何人,可那般便宜,随手即寻得些个南来佛经古卷?

胥留留前思后想,又再忆起先前为着水寒珠一事,鱼悟几要擒了自己要挟胥子思,种种种种,无不令胥留留惶惧心寒。

“难不成,当真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一言方落,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俱是轻笑。

约莫一个时辰后,诸人便自五鹿浑房内鱼贯而出。

五鹿浑静坐桌边,支肘托腮,阖目假寐。

待得盏茶功夫,方才叹口长气,眼目一开,却见胥留留仍是坐于原处,不言不动。

五鹿浑见状一怔,立时暗道一声不妙,濡濡口唇,稳稳心神,正待顾左右而言他,却闻胥留留已然启口。

“鹿大哥,留留心知,有些事儿,碍于留留脸面,你自难以启齿。”

五鹿浑耳郭一红,心下更觉燥热,暗暗吞口浓唾,又再探掌摸了身前茶盏,也顾不得茶汤是凉是热,饮马一般,急急仰脖灌下肚去,后则拿掌背将唇角一揩,扶额不应。

“鹿大哥,留留谢过好意。”胥留留强作个笑,柔声接道:“常言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偏巧留留便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脾性……若然令我假作不知,留留实难……”

五鹿浑愈听愈虚,心惊肉颤;一面感后颈冷风阵阵,一面又感四肢粘热腻痒,汗出如浆。

“鹿大哥……此刻无人,留留便得直言……”

五鹿浑两掌一攒,启唇深纳口气。至此,其忽而生了些视死如归的胆魄,虽也扼腕前计未成,徒然空耗了心思,然则事到临头,要来便来,反倒没了躲躲闪闪的念头。

“既是如此,那便言来。”五鹿浑两腮一鼓,探手相请。

胥留留见状,侧目便往一旁,两手一绞,两肩一耸,一字一顿正色道:“家父头上,确无雕青!”

一言既出,五鹿浑身子立时一抖,内肘一软,当的一声,正将麻骨敲在桌沿。

五鹿浑眉头一攒,咧唇一定,后则单手往肘上一抚,边揉边道:“胥姑娘……此言何意?”

胥留留亦是一怔,身子已然朝前一仆,然挑眉轻询间,却又重回椅上,小心坐定,“我当鹿大哥已然知晓我话中深意,怎得……”

五鹿浑眨眉两回,笑得实在心虚,“在下……确是知晓。胥大侠一事,疑窦丛生。我本也……”

胥留留见五鹿浑支吾其言,这便微微摆了摆手,稍一凝神,强撑应道:“一日前,留留已然再往家父坟冢,支开仆从,亲探尸身……家父头皮之上,并无雕青,若是鹿大哥觉留留之言不甚可信,亦可遣个靠得住的劄工仵作,二验便是。”

五鹿浑一时无措,急急摇眉应道:“胥姑娘此言,岂非羞煞在下?”

胥留留目华虽黯,却仍扬眉浅笑,柔声自道:“鹿大哥所想,留留解意。家父向来疼惜留留,旁的不论,知女莫若父;其自晓得,纵涉千难,犯万险,于留留而言,亦是稀松寻常,不觉负累。万般苦楚,唯失父丧亲之痛,留留难堪。故其断不忍见留留心若死灰、以泪洗面……留留担保,父亲绝不会诈死擂台、玩笑性命。至于家父于擂台之上所言所行,推敲下来,自同异教难脱干系。”胥留留一顿,且笑且泪,纳口长气,哽咽再道:“家父同异教,非友即敌,自当是早有嫌隙;咸朋山庄同大欢喜宫,未曾合污,断不共流,故而于我这处,必得挺直脊梁,一路彻查寻访,扛个正气浩然的旌,求个邪不压正的果。”

五鹿浑见胥留留潸然情状,不由暗自攒了手掌,欲要上前,挣扎多回,两腿却始终难听使唤。五鹿浑口唇一抿,将心一横,作个欲说还休的不忍神色,终是逃目喃喃道:“胥姑娘,多谢。”言罢,掩面一藏,抬声接道:“不如,在下这便去寻了容兄前来。未婚夫婿在侧为伴,软语一句,必得抵得过我等滔滔万言。”

胥留留闻声,面上立时一僵,静默盏茶功夫,终将两目一阖,抬掌粗粗揩面,又再侧颊冲五鹿浑强笑道:“鹿大哥,多谢。”

一言方落,胥留留立时起身,再也不瞧五鹿浑,飘然放脚,裙裾生风,眨眉便往屋外而去。

五鹿浑目睑一紧,抬眉只得了个胥留留背影,粗瞧一眼,不由屏息,口唇咂摸两回,汗颜更甚,细细揣摩胥留留最后那句说话,神思已飞,心绪早乱。

当日戌时,五鹿浑便已就寝,然则翻来覆去,脑内目前,眉头心头,俱是日间胥留留那番情态,初则凛然无畏,后则楚楚可怜,交替轮换,挥之不去。

五鹿浑实在无法,只得随了它,身子起起卧卧,两目开开阖阖。辗转苦捱了两个更次,方才盹着,却又为一阵喧声惊扰。

眼下,已至第二日丑时。

宋楼回函,望眼欲穿,此时终是尘埃已定,顺顺当当入了容欢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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