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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来因

况行恭单手负后,另一掌往身侧飞鱼袋上一压,昂头戴面,已然辨出了目前之人身份。

此一时,闻人战也顾不得旁的,两掌实实在在往颊上一盖,哼哼唧唧,抹泪使气。

况行恭闻那哭声不住,心下越发烦懑,暗退个两步,作势咳了一咳。

倏瞬功夫,闻人战侧颊挑眉,得见来人,倒也不慌,鼻头一缩,狠将涕泪往回收了一收,后则大喇喇提了衣袖胡乱往头面抹个一抹,两目一定,娇声唤了句“况老”。

亏得况行恭两目无华,难见眼目前娇儿美景,这方不至为那天赐美态夺了魂去。正见得身前:微风乍过,吹卷层云;柔肌腻体,妍弱无匹。正和了那一句“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

“你这女娃,在此哭甚?”

闻人战唇角一耷,脖颈低了低,两指往左颊上摩挲片刻,郁郁应道:“从小到大十五载,爹爹纵我,师父宠我,何尝…何尝有人敢对本姑娘恶形恶状,动口动手?”

况行恭一听,颇不解意,尚未启唇相询,又闻闻人战抬声怒道:“我本一片好心,不欲瞧着祝大哥心焦。方才膳后,特往厨下寻了些银丹草,碾碎杵汁,兑上些好茶,想着助他发散清利,解解暑热……哪料得…哪料得他啜个一口,尝出些薄荷味道,不及细问,已是莫名其妙赏了一巴掌与我……”

话音未落,闻人战哼哧哼哧两回,目眶一红,更见委屈。

“当着仆婢,他便那般教我下不得台面,还说…还说我故意害了他去……”稍顿,闻人战口唇一撅,停个片刻,自顾自轻声叹道:“早知道,我便也随了胥姐姐出门便了。总好过留在这儿无依无靠,逆来顺受……”话音未落,闻人战低哼一声,又再引出一阵哭腔,口内絮絮叨叨,磨了牙央求宋楼奶奶代为出头。说到兴起,正待上前扯了况行恭好生倒倒苦水,却见其一个扭头,折身便走。

此一时,况行恭耳内一阵轰鸣,哪儿还听得见闻人战后面又说了甚有的没的?其步速如飞,莫敢耽搁,黑了脸直往秦樱处而去。

晚膳之时,甚是出奇。

偌大席上,竟也只有五鹿浑同秦樱二人,相对坐着,不言不动。

秦樱两目微微一阖,脖颈一偏,脑内漫是午后况行恭同其所言。

“那姓祝的小子,怕是来者不善,水深的很!”

“何以见得?”

况行恭两齿一对,疾将方才园内偶遇闻人战一事同秦樱明言。

“可还记得,之前午宴,那姓祝的吃了些甚?”

秦樱一愣,倏瞬解意。

“那道‘遍地锦装鳖’,凡得食者,谁不称美?”况行恭十指相对,音调渐低,“随你一起恁久,何物当吃,何物不当吃,我又岂会不知?”不待秦樱有应,况行恭已是箭步上前,探手轻扶了秦樱肩胛,眉头一挑,自顾自接道:“依你瞧来,昨夜祠堂外那一出梦行无明,可是有些微…些微仿似……”

“浑似教内一幕幕叹为观止难以逼视之神迹!”秦樱抬掌往况行恭手背上一盖,两目一阖,沉沉纳口长气,“真要如此,怕是你我此时,便是鼎鱼幕燕,剑米危炊。”

一声长叹,魂归当下。秦樱陡地一掀目帘,挑眉正面五鹿浑,眼风细扫,似要将五鹿浑里里外外瞧个通透。

“祝家儿郎,且用菜肴。”

五鹿浑顺着秦樱说话,颔首徐徐,打眼往身前席上一瞧,心内不由得吃吃笑出声来。

“凤穿金衣,一羊四事;鸭肉滋阴清热,羊肉暖中益气。若并食之,一凉一热,正要乱我脾胃,伤我根本。”

“缠花云梦肉,甜香糟水螺;凉上加凉,掉眉落发。”念及此处,再瞧瞧双盘正中,一碟色香俱全的甜荞四喜饺,五鹿浑悠悠一喟,鼻下尤若广漠之风。

“甜荞之类,动风气,动寒气,同这猪肉香螺置于一处,还真是应时应景,同我午时所作那一出鳖肉薄荷之戏,异曲同工。”

五鹿浑三指轻捏玉箸,腕上抖个两抖,作个举棋不定状,眼风瞥到目前正下两菜,细细一瞧,心内又是屏不住一通轻笑。

“生焖香肉,绿豆凉糕;一则温肾助阳,一则清暑润燥,同食之功,倒是跟那鸭羊甚为相类。”

稍顿,五鹿浑口内轻声啧啧两回,下颌一探,眼风已然落到不远处另外几碟美馔之上。

“宋楼奶奶,敢问那旱芹拌白根侧边盅内,是何妙物?”

秦樱闻声,唇角微抬,探舌濡濡口唇,缓声应道:“卯羹是也。”

五鹿浑听得此言,实在难止膺内腹诽。

“旱芹涤热,性本滑利;兔肉冷寒,味酸凉血。”一面思忖,五鹿浑一面倾身向前,单掌微摇,正将一碟盐渍脑花所漫腾腾酒气送入鼻内。

“食猪脑,损阳道。佐以盐酒,大脱元气。”

念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反堆了层层笑意,缓退回座上,心下冷声自道:滋阴清热者,配以发散疏利者,好教脾胃虚寒、冷中损腹;温补固阳者,佐同大寒散结者,药性拆解倒在其次,相冲角力,怕是要我心肾早亏、伤神害气。如此菜式,若真无心无肺日日重复,待得吃上一年半载,恐我非要落光须眉、脱尽乌发不可。药食同源之妙,着实不可小觑。秦樱摆宴若斯,也算煞费苦心。

思忖片刻,五鹿浑唇角上翘,面颊一侧,单拣了只绿豆凉糕置于碟内,心下禁不住暗暗叹道:这席佳肴,正中下怀!

“敢问宋楼奶奶,怎得未见闻人姑娘前来用膳?”

秦樱闻声,倒也不急,徐徐自斟了一盅糯米桑葚侧柏酒,啜个半盏,缓声应道:“想是闻人姑娘性子豪放,于宅内闲步一圈,自觉我宋楼呆板无趣,故而申时左右其来寻我,说要外出追赶留留,一来散散闷气,再来,也算为欢儿早些归家尽尽心力。”

五鹿浑附和一笑,探身取了酒壶,先后为秦樱同自己斟了满盏,顿个一顿,不经意沉声询道:“闻人姑娘走时,可有留下些说话?”

秦樱巧笑,侧目反问,“祝家儿郎盼着那女娃儿于我跟前说道些甚呢?”

五鹿浑一顿,唇角微颤,正待接言,却闻秦樱笑道:“老拙年迈,不合时宜,现下哪儿还有小姑娘愿意同我讲几句体己话?”

五鹿浑心下一动,面上筋肉一松,长气纳到一半,又听秦樱机锋一转,敛笑再道:“闻人家这女娃儿,老拙瞧着倒是欢喜。想是既染了闻人不止脾气,又受了路潜光教化——礼度算是熟闲,世情也非懵昧;最紧要的,是其骨子里尚透着天真,直来直去,甚好相与。”

五鹿浑听得此处,不经意就唇倾盏,仰面将那凉酒尽了,心下自是知晓秦樱这话里带话。

秦樱见状,举箸自往五鹿浑碟内送了几粒糟螺,后则捡了小半块香肉,一并送在五鹿浑跟前。

“古语有云,直如弦,死道边。”秦樱目睑一紧,定睛直面五鹿浑,静默半刻,方再言道:“过犹不及,其言也算中肯。”

五鹿浑抬掌,正教秦樱将自己揩汗之举纳入眼帘,后则似模似样将最初的绿豆凉糕咬上一口,口唇稍开,咀嚼不住。

“宋楼奶奶怎不动筷?如此瞧着,这一席倒似专为在下置办。”

秦樱闻声,又再斟个满盏,面上一黯,悠悠叹道:“一早听闻欢儿负气离家,老拙心下,忧怒惊怕,甚无胃口。祝家儿郎你且自便,莫要顾忌。”

五鹿浑一听,唇角一耷,自顾自抬眉再将满桌佳肴扫个一眼,自随一盏,吁道:“容兄铜肝铁胆,锦心绣肠,于我而言,胜似手足。怕只怕其自小顺遂,无风无浪,初闻祖上旧事,一时难以释怀。只望胞弟机灵些,能将其好生劝回才是。”

言罢,五鹿浑眉头一蹙,正见秦樱探掌相请,欲要其再多进些餐食。

五鹿浑见状,稍显讪讪,落箸挠了挠头,低低应道:“眼见容兄胞弟不知所踪,在下亦是肝郁气滞,心痛痞满。可惜了满桌珍馐,却是难于下咽……”

秦樱闻听,不由一笑。

“午膳之时,倒是未见祝家儿郎这般心忧。想是那鳖肉,对极了祝家儿郎胃口。”

五鹿浑呵呵轻笑,虚应了一回,再往那凉糕上咬个两口,沉声自道:“若是夜间肚空,在下便往厨下讨一盏槐豆垫饥。只是听闻那小食乃是奶奶专用,却不知奶奶可否不吝赏了与我?”

秦樱轻哼一声,低眉应道:“老人常言,莫以聪明自许,莫以慷慨望人。祝家儿郎,听未听过?自觉此句,在不在理?”

五鹿浑自是会意,面上未见作难,反是拱手而笑,转个话头,缓声轻道:“也不知容兄此去,盘缠可够。若无慷慨人,只怕客囊见罄,旅怀难遣,羁客畏途,雨雪风霜。容兄那般娇嫩人物,哪里吃得下那般苦处去?”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便无切齿人。”秦樱两目圆开,眶内喷火,“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各安天命,两不耽误。”

“正是,正是。”五鹿浑应上一应,挑眉直面秦樱,目珠浅转,探掌又往头壳搔了一搔。

“偏偏无知之人甚众,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五鹿浑一字一顿,低声笑道。

正所谓,前因后果,先业后报。

眼下,五鹿浑仰面朝天,动也难动,思及五日前晚宴上同秦樱那一场唇枪舌剑、进退周旋,不由得哑笑两声,微摇头颈。

“若非当日需扮个过于讲究、谨小慎微的异教教徒,对着那桌饮食,我早便胡吃海塞大快朵颐起来,哪里顾得那劳什子食材相克禁忌?”五鹿浑暗暗濡濡口唇,只觉饥肠辘辘,细思从头,心下更觉对那佳肴美馔不起。

而此一时,况行恭已然依着五鹿浑之言,往其卧房枕下探过一探。

“这…这是欢儿折扇!”秦樱打眼一瞧,立时起身,两掌攒拳,团团乱转。

“这折扇……欢儿绝不会擅自离身……”

五鹿浑耳郭一抖,早是听得秦樱所言,口内啧啧两声,启唇便道:“这一物,乃是胞弟得手之后,特遣金卫送了与我;此一物,亦是我兄弟二人早早约定,事成之时,折扇为号。”

顿个一顿,五鹿浑不由吞口清唾,“事已至此,你等可愿纳我前言,且为在下解了绑、散了毒,置了饭、摆了酒,好生同我叙上一叙?”

言罢,五鹿浑唇角一抬,自然而然思量起宋楼祠堂大戏初落,自个儿暗同闻人战那一番瞒天密谋。

“闻人姑娘,眼下,得不得令尊下落,辨不辨宣氏底细,遂不遂胥姑娘心意,便全赖你愿不愿助我一臂。”

闻人战一听,豪气胆气齐出,一拍胸脯,脆声接应道:“鹿哥哥,你尽言来。”

“其一,欲求闻人姑娘为我自容兄那处摸一个随身物件儿。”

“这有何难?我瞧那泥鳅折扇从不离身,稍待取了那物与你便是。”

“其二,还要再求闻人姑娘代为留心容兄动静。”

“鹿哥哥可是觉得,泥鳅受不得那金樽实情,此回怕要行些蠢事?”

“背君受剐,有违臣节。容兄这蜜罐里泡大的世家公子,终是碰上个难得一遇的坎坷波折;依着他那性子,怎不得借题发挥,好生怒上一怒,再将之奉为一世难忘的奇耻大辱?”

“那……战儿又当如何开解,方算得宜?”闻人战颊上一黯,抿唇低声。

五鹿浑单指就唇,先是作个噤声手势,后则苦笑摇眉,轻道:“一旦容兄有所动作,闻人姑娘即时知会栾栾便了。我已告他,令其今夜好生候着,不得瞌睡。”

“小鹿?其……其又不识轻功,不谙拳脚,只怕……”

“现下,栾栾能出的,容兄疾要的,不过恰是一副知情人的耳朵摆设罢了。”

闻人战听得此言,自觉不解,前后打量了五鹿浑神色多回,掂度片刻,未敢发问,只是探掌覆上脑门,鼓腮长叹。

五鹿浑见状,柔柔浅笑,退上半步,躬身唱喏。

“所求一二,于闻人姑娘言来,自是吹灰反掌,不值一提。可我这处,尚有其三,怕是这一求,闻人姑娘不肯轻允……”

闻人战见状一惊,两掌捧面,娇声询道:“鹿哥哥,莫卖关子,直言便是。”

“其三,闻人姑娘……在下哀恳,欲求你……求你当着宋楼仆婢……吃…吃在下……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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