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独处了很久,心里谋划着,最终,狭长的眼角中闪烁出杀意。皇帝大手一挥,下命令传哥舒翰进宫面圣。

哥舒翰虽然人没去,但是去了一份表书,表书奏道:安禄山用兵已久,岂肯无备?臣料他必是以羸师诱我,我若出兵,正中贼计。况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利在坚守,何必遽求速效?现在诸道征兵,尚多未集,不如稍安毋躁,待贼内变,再行出兵。”言辞恳切有理有据的奏章到达了朝廷,皇帝看了第三次觉得有些道理,正巧这个时候郭子仪、李光弼也联名奏陈,奏请:自率部军,北取范阳,捣贼巢穴,潼关大军,但应固守,不宜轻出。

皇帝迭览两疏,当下更是意存犹豫。

要不说杨国忠能当宰相,头脑总是格外的好用,他知道了这两份奏报的内容后,明白皇帝在双方的拉扯斗法中举棋不定,于是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给皇帝再次进言:

“哥舒翰拥兵二十万,不谓不众,就使不能收复东都,亦当收复陕郡,难道四五千贼兵,都畏如蛇蝎么?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战,劳师费财,坐待贼敝,臣恐贼势反将日盛,官军且将自敝呢。”

这一席言语哄动的刚刚静下来的皇帝又燥热起来,是啊,打不下洛阳难道还打不下个小小的陕郡?几个月了没点收成,我怎么给天下人交代,我的面子往哪放?一而再再而三摇摆不定的皇帝终于在心里有了打算,下定决心的天子雷厉风行,更是在一日之内派出三使,催促哥舒翰出关杀敌。

哥舒翰收到皇命,窘迫无计,出击就有风险,不出击皇帝就要起疑心了,左右为难,算了,谨慎行事,先拿个陕郡好交差。他娘滴,我倒要看看叛贼那边到底会有多强,都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我哥舒翰三个字也不是白给的。

崔乾祐他们等的就是大唐皇帝和潼关守将的这份自信和煎熬,大唐守军一直龟缩着不出,他们再多的谋划都是徒劳,如果在这么耗下去,无根的狼就很难受了,来日方长,此消彼长,不用等到大唐雄狮百万,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耗死。

“六月四日,拉扯了半年的潼关大战正式开始。哥舒翰率十五万步兵东出,两边都是大动作,哥舒翰一动,叛军这边立刻做出了回应。唐军大部队行至灵宝西塬时,望见前面已扎叛军,南依高山,北控黄河,据险扎营。唐军于是也停军驻扎于此,同样的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两相对峙,伺机而动。灵宝西塬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崔乾祐田乾真几个月来早把这块的地形打磨的通透,了如指掌,哪个山坳能藏多少人甚至都已经谋划到个位数,大唐军队终于上套了,他们就靠这个地利准备吃下哥舒翰的先头部队,依山傍水精心布阵了几个月,只等唐军闯入伏击区。六月初八那天,决战正式打响了,哥舒翰命王思礼亲率五万精锐一马当先,庞忠等人率十万大军紧随其后,自己则亲率三万亲兵在黄河北岸接应,他命人占据高处扬旗擂鼓,督阵助战。”

墨升终于正式讲述起了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一战,张巡也是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亲临战场,登高俯视。

哥舒翰还是很谨慎,他命令王思礼对敌作战时必须要三探而动。所谓三探而动指的是探三才能动一,大军每推进一里,探子必须得前探三里又三次,若三次都没有异常才允许继续向前推进。这是哥舒翰能想到的最稳妥之法,他原本计划着依靠如此战法,将十来万人马硬生生磨到陕郡再做打算。叛军识破了这个战法,也可以说是预料到了这个战法,他们故意示弱,队伍不整,为了达到以假乱真,干脆假戏真做。他们早在数月前就驱赶着那些俘虏来的降兵百姓,让他们穿上叛军的铠甲,间隔不等安营扎寨,命令这些俘虏队伍坚守区域,他们再依此虚招,暗地里派出心腹番兵,让这些悍勇之士依托地形,埋伏下真正的杀招。

唐军虽然已经谨慎到极致,可面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俘虏,诱饵对上雄兵肯定是一触即溃。唐军一开始也以为这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却没想到,几天下来,唐军推进了上百里,叛将崔乾祐虽然亲自督战,但架不住这些俘虏是真的没有战斗力,你把刀架到脖子上了他们只会尿裤子求饶,这些饭桶东一簇,西一群,三百五百,散如列星,忽合忽离,忽进忽退,就像被水冲散的蚂蚁群。王思礼的刀砍得都快不好意思了,杀这些人比他娘的杀鱼还简单。大唐十来万人马就这么推进了百里远,收割了将近四五千条性命,前锋骑兵马上的叛军人头都快挂不下了,每个大唐军士从上到下,对这些叛军已经算是真正了解了,就是这些货色打得封常清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我呸!这样的玩意老子一个能打十个。

王思礼心里鄙视着封常清,又亲眼看着叛军行伍不齐,再没有怀疑,谁会大手笔到拿几千条性命来做引子,当下便挥军齐进,渐及敌阵,将哥舒翰的军令慢慢的不放在心上。叛军这边配合演出的统领的崔乾祐演技也是真的好,他嗓子都喊哑巴了,可架不住手下这些人战斗力实在太渣,只能且战且退,狼狈不堪。

“哎......”

墨升的讲述被张巡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打断了,他看着此刻的张巡,面色难看,眉头紧皱,一边叹息一边用拳头锤打着桌面。

“其实张大人不用如此愤慨,您也只是先知果后明因,视角不同而已。您是知晓了潼关被破,但身处其中的王思礼哥舒翰不知这是诱敌之计,再说了,天下间能有几人会用如此歹毒的诱敌之法,前有七千,再有五千,任对手再高明,也识不破这一万三千人命计谋。如此阴损招数,倒也是安禄山惯用,他就是依照此法,用一个一个无辜性命换来了千军万马!”

墨升不忍心张巡继续伤身,开导了一会,张巡还是一副痛不欲生之态,墨升无计可施,只能也停了讲述。

如此愤懑状态,怕是千斤酒水也浇不平啊!

墨升心里刚想着能来点酒,酒就真的来了。

墨升一直大开的域境感知到了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他还在纳闷会是谁,天已快四更,又是如此风雪夜,何人会在这个宵禁的时候在外走动。他还在猜测着,那个身影已经来到了破院门口。看着那熟悉的身形装束,墨升更糊涂了,她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张巡那位已经来过一次的二夫人。此刻的二夫人依然披着那件棉袍大氅,这次没有拿纱灯,左臂挎着一个巨大的竹篮,右手则提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粗木筒,她来到了破屋外,停了脚步探着头往里瞧。

墨升没有迟疑,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外面,提醒着张巡你家夫人又来了。

张巡正在痛惜愤慨潼关守军的不谨慎,被墨升一提醒,再扭头看,可不就是自家夫人又来了么。他当下站起身子,快步迎了上去,二夫人眼见于此,提着东西也往里走。人还没接上,对面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三更半夜的,你不安生歇息,跑来这里又要做甚!”

正有气没地方出,二夫人算是赶到了枪尖上,张巡当下就不客气的质问起来。二夫人一愣,满心的期待被浇个透透凉,也不觉得风雪瘆人,耳中听着自己郎君这话,心里生疼生疼的,泪珠子在眼眶打转,她停了脚步,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她自然是极委屈的,送完暖袍回来,她更是睡不着,满心回味的都是自家郎君那个低头弯腰的瞬间,一如少女时的甜蜜,想到心上人回报自己的那份体贴,当下更是觉得意犹未尽,总想好上加好,蜜上加蜜。想起那空了的酒壶,她便冒着风雪钻到厨房,生起柴火拿起刀,用最快的速度做着菜,每道菜都是自家夫君平日爱吃的,至于那个怪异的墨先生,算你好运,跟着我家郎君沾沾福气混顿好饭。等做好了小菜,她又打了三斤最好的酒,还特意把温酒的小炉拿上,把炭火点着装好,一大堆吃食装了一大篮子,左手提炉,右手挎篮,再次出了大门。

幸好有雪,映得道路清晰,倒省了拿纱灯的麻烦,她就这么举步维艰的冒雪前行,一想到自家夫君能吃着小菜喝着暖酒,与人高谈阔论,她的心就美死了。虽然提着十几斤酒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雪路上,好几次差点滑倒,却还是忍不住的偷笑,期待着早点见到那个人,没成想刚一见面,就被那人责备的负屈衔冤。

又是墨升解了围,他看出异常,快走几步来到院中,高声说道:

“原来是张夫人,不知再次前来,所谓何事啊?”

有了外人在场,二夫人只能收了委屈,强忍着行了个礼,回答道:

“妾身是来送些东西,这就走,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

说完这话,眼泪再也忍不住,她赶紧低下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张巡有点愣,墨升也有点愣,两个人看着那匆匆而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人提起一件东西,往内室走去。

天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带着一卷树梢的雪花,急赤白脸的就朝张巡脸上抽去,把张巡的眉毛胡子打成了白色,张巡伸手抖落一下,心里还在嘀咕,怎么今晚这风雪也似在为难着自己一般。

睢阳城里,妇人那顺着脸颊滴落的泪珠,滚在雪里,变成了一颗颗委屈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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