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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第78节

皇帝听了,循着方才口风,自然也是婉拒。随即展目,在殿中游走一圈,又道:“没想到公主归朝第一日,便有如此众多的儿郎们竞相向朕求婚。朕索性再问问,尔等在场之人,可还有谁怀有尚主之心?”

皇帝话音落下,众臣纷纷四顾,只见殿中大步走来一名俊俏的银袍郎君,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到了皇帝面前,郑重叩首,完毕,响声道:“有!臣对公主长怀爱慕之心!今夜这就叫人回去,叫我父王遣使,表臣尚公主之心!”

众人定睛看去,见竟是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

一时间,殿中众臣相互交头接耳。

在一片不绝于耳的嗡嗡声中,皇帝微微笑道:“尔等对公主的心意,朕明了了。先这样吧,今夜并非议婚之宴。”

皇帝一锤定音,接下来,自然无人再敢提此事,宴乐完毕,太子领着百官恭送皇帝和公主回清荣宫歇息,随后,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慢慢地,各自散了。

韩克让目送皇帝和公主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后,转头没看见下属,急忙到处找,终于在宫外的一处夜哨岗附近寻到他。他正和值夜卫士在核对今夜口令。韩克让按捺下性子,等完事了,将人招呼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之处。

“大将军有事?”裴萧元问道,神情如常。

韩克让端详他片刻,嚯了一声,摇头:“你是怎么了?竟还不紧不慢?我看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说完,见下属依旧沉默,自己倒是急得险些跳脚了。

“今晚你都看见了吧?好家伙!这才第一日,就这么多各方来的儿郎子争着要尚公主,抢当陛下的驸马了!”

他还是不言。

韩克让急得恨不得给他一拳,极力忍下冲动,道:“明日狩猎,不用你担任仪卫放警了!”

裴萧元抬目望他。

韩克让看了眼左右,凑上去,压低声道:“满朝廷的人都知道你和公主之前关系亲近,她还在你家里住过!明日你也给我上!好好表现给陛下看!”

“阿史那王子是左武卫,宇文世子是龙武卫,贺都是威卫,还有那个什么渤海王子是骁卫,探花郎,小白脸,还会弹曲儿,更是了不得啊!”

“我也不怪你瞒我恁久,就一条,这要是到了最后,公主被别卫的儿郎给抢走,你丢我堂堂天子近卫金吾卫的脸,我唯你是问!”

韩克让撂下话,大步离去。

第79章

韩克让去了,裴萧元却没有立刻走。在昏黑夜色的遮挡下,他一人又立片刻,勉强叫胸间块垒渐渐消解了些,缓透一口闷气,思之正待离去,忽然听到有人用迟疑的声音唤道:“师傅?”

抬目,见是李诲来了,立在前方路口一盏灯笼下,正张望着这边。

他立刻驱散心中旁杂之念,迈步向他走去,关切地问:“不早了,怎还不回去歇息?”

李诲在宴散后便到处找他,方寻到附近,问一金吾卫士,被告知人往这方向去了,寻了过来,到路口,隐隐看到有道人影木雕泥胎般独个立在暗处一隅角,看去有些像师傅,又不十分确定,故起初也不敢贸然上去,只试探地叫了一声,发现果然是他,忙飞步迎上,说自己正在寻他。

“师傅你一人立在这里作甚?在等人吗?”

李诲张望了下左右:“若是师傅有事,我便去了。不好打扰师傅正事。”

“无事。”裴萧元解释,“只是方才路过附近,见此昏黑无光,怕不利晚间护卫,过来察看而已。”

他说完,面露笑容:“找师傅有事吗?”

李诲立刻探手到后腰,迫不及待地抽出那一柄方才一直掖插在他腰带里的团扇:“师傅你今夜在殿内也瞧见了吧?这是公主姑姑给我的。师傅你快看!”

怕光线不够,裴萧远看不清楚,李诲将扇面一直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这扇画是姑姑自己画的!上面还有她的题跋!”

“她给别人都是香袋、绣囊,独独给了我这一柄她亲手画的扇!连康王都没有呐!”

“还有,还有!我小名叫做斑子,是我阿娘生下我后,盼望我能长得健硕如虎,故替我取了这乳名。师傅你瞧,上面画的甚?是只小虎!难道是公主姑姑知道我的小名,特意画赠给我的?”

裴萧元借路口挑高的灯笼的照明看去,绢地的扇面之上,果然绘有一头斑斓小虎,正作攀爬松云险岗、中途仰额啸天状。画中小虎,体格虽不若成年虎巨硕强壮,虎头看去也带几分幼憨之态,但仰面朝天威武作啸,叫百兽为之战栗的王者之态,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徒弟还在热切地等待他的回应。

裴萧元颔首道:“必定是了。公主应是特意画赠你的,勉励你勇攀险径,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李诲想法得到师傅佐证,喜不自胜,点头:“徒儿一定牢牢记在心上。”说完,喜滋滋将团扇珍重地再次插回到腰上,接着,又自襟中掏出一张稿纸,展开叫裴萧元再看。

“今夜陛下不是说人人都要作诗上交吗?我也做了一首。师傅你瞧可以吗?”

裴萧元再看,见是一首宫体诗,写道:

“苍山翠微丹楼耀,宝髻明光动紫霄。

九重天风青女降,玉祚弥昌日月昭。”

“怎样?师傅你会不会觉得我奉承太过了?”

见裴萧元低头看自己的诗,半晌不语,李诲起初的兴奋之情慢慢有所降温,搔了搔耳,略感忐忑地道。

裴萧元醒神。

他方才走神,实是因李诲的诗,又想起了今晚夜宴中她的样子。

从知她是公主的第一天起,他便知她身份贵重异常,非他能够企及。

但,也是直到昨天,在亲眼目睹她以公主的仪仗,盛装现于万众中央,他方真正体会到,何谓近在眼前,却是远不可及,高不可攀。

撞上李诲带着几分羞惭的自省目光,裴萧元收回思绪,将诗稿递还给徒弟,微笑道:“没有。你写得不错。她……”

他一顿,改了称谓,“公主确实犹如神女下界,当得起任何赞颂。”

李诲闻言松了口气,再次欢喜起来,附和着用力点头:“就是就是。这便罢了,她今夜拒长安令祥瑞说的那一番话,更是说进我的心里去了!倘我圣朝自内向外,从上到下,那些终日持着象板玉笏的大臣堂官,都能秉抱如此念想,则我圣朝何愁不能昌祚闿扬!我读书算不得多,但通读诸多旧史,最大感触,便是一国一朝,都是朝堂里头自己先坏,整个天下才跟着彻底坏了的。而朝堂之所以自坏,往往又起自最上。譬如我前些天读的梁史,梁朝号称衣冠万乘,侯景以区区数千人渡江,竟能致其一朝瓦解!此为远,拿近的说,景升末年那一场变乱,思之,归根结底,不也是因老圣人声色犬马闭目塞听,致奸佞掌权,小人起舞,叫如裴公那样的贤达能臣无用武之地,只能纷纷离朝,最后酿下惨变——”

裴萧元伸手,将李诲的嘴一把捂住。

“当心入旁人耳!”他看了下左右,低声吩咐。

李诲方才是有所感悟,加上平日这种话也不能在别人跟前说,心里憋久了,到了师傅面前,总觉他和旁人不同,一时忘情,便讲了一番。此刻被捂住嘴,动弹不得,气也透不出来,只剩两只眼骨碌碌地转动着。

“徒儿明白。”等嘴巴重获呼吸,他忙解释,“方才徒儿只是想说,公主姑姑不止貌若天仙,更是见识不凡,叫我极是钦佩!”

不知为何,因了徒弟的这一句话,裴萧元心下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暗暗与有荣焉,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几分淡淡的酸涩和失落之感,便如一件原只属自己私藏的玲珑珍物,忽然一个眨眼,发现不再属于他了。非但如此,连此前曾经拥有过的种种回忆,此刻想起,也迷离得不像是真,仿若只剩成一个泡影幻梦。

他不愿再久溺当中不能自拔,便转了话题,说几句明日出发狩猎的事,忽然又想到她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少年。经他这些时日的观察,觉那少年性情稳重,质朴又不失机警,入卫后每日都在刻苦习艺,进步飞速,和李诲年岁也是相仿,作伴颇为合适,便提了一句,说给他安排一名陪骑,接下来狩猎跟随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护。

李诲从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极是严格,自小到大,并没有什么玩得来的人,高兴应下。

裴萧元随即结束师徒叙话,送他回往住处瀛洲宫休息,送到路口,临分开,见他又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问是否还有事。

“也不叫有事……”

李诲迟疑了下,飞快瞧一眼周围:“师傅,今夜就那么多家的郎子争向圣人求亲,最后圣人还那样问话,连宇文世子都出来了,为何师傅你……”

他一顿。

“师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今夜他看得清清楚楚,圣人问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当时宴殿里偷偷拿眼瞟师傅的,可不止自己一个。结果出来的竟不是他,实在叫李诲大失所望,更是想不明白。

裴萧元没想到这徒弟临走了还来这么一句话,定了一下,随即解释:“诲儿你误会了。师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她身份,为保护公主,才与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诲面露极大失望之色,想了想,有点不甘心,觑着他的脸色,壮着胆子小声又道:“今晚出来四个人了!我原本想着,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师娘,那该多好……”

裴萧元和徒弟相对立在通往瀛洲宫的道口,正凝噎无语,忽然此时,附近起了一阵动静,妇人高高低低的说话和杂笑声夹着行动里的环佩玎珰声,随了夜风隐隐飘来。他循声转面,隐隐望见清荣宫旁曳月楼的前方出来了一群妇人,应是太子妃长公主等人去她那里访会,刚出来了。

他不欲被她瞧见自己,立刻道:“你进吧。”

“还有,这种话日后谁面前都不能再说。”

他打发李诲进去,又神色严肃地叮咛了一句。

李诲闷闷应了声是,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裴萧元待徒弟进了宫门,悄然绕开曳月楼,从旁折了段路,离开。

韩克让言出必行,为了叫他看好的爱将在明日开始的狩猎里大放异彩为本卫争光,特意亲自出面打点一番,结果便是裴萧元走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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