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听了好生生气,正要呵斥,却听贾赦忙接过话头说:“宝玉倒是有眼力的,我花许多心思折腾出这个院子,却没有人来共赏,今日宝玉一席话,不知胜过多少人去。二弟,今日不如将宝玉留在这里陪我说半日话,赏半日花,吃过中饭回去,不知你舍得不舍得?”
贾政原是来请贾赦搬回正院,省得被人弹劾府中违制的,叫宝玉来,也是显得自己父子齐来,有诚意的意思。谁知宝玉半点不通人情世故,竟和贾赦论起花草来。他自己又是个品格端方的人,俗话说长兄如父,大哥不过留宝玉吃一顿饭,他竟不知如何拒绝。只得口中言道,既如此,宝玉还不谢过伯父厚爱?我便先告辞了。又告诫宝玉一番不许造次,不许顽,只赏玩半日须得回家做功课云云,自乘车回家。
宝玉忙点头应是,心思却早飞到一院子的奇花异卉上。
武夫人听了有人回报说贾政来了,忙使人打听贾政来做什么?听了贾政是来请贾赦回上房的,武夫人心中打鼓,她原知贾赦对贾政窃居正室早有不满,生怕贾赦应了贾政之请,着了道,却听贾赦非但没有答应搬回正院,还将宝玉留下赏花,气得贾政脸色好生难看,心中暗笑。
贾母听了贾赦不欲搬回来,脸色一沉,对王夫人说:“他不愿意回来就算了,左右你们夫妻住在东边的三间耳房里,并不算十分违制,又所惧何来?况且你们如今也搬到厢房里头了。你们便住了西厢,将东厢收拾出来空着,他们不愿意回来,便需怪不着咱们了。还有你库房的账本、钥匙暂且交给了我,只怕大太太是不愿意接的了,她不接,你拿着,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王夫人听了一惊,到底掩住内心惶恐,应声说是,下午打点了账本钥匙送给贾母。
晚间,宝玉从东院回来,得知自己已经被搬出碧纱橱,到西厢和父母住一处。宝玉素怕贾政,想着和父亲住一处,老大不愿意。急忙跑入贾母房中求情,贾母见着宝玉通身的穿着打扮,对袭人叹道:“你们辛苦些,这些时日赶着用官用的绸缎料子替宝玉裁了衣裳,都换过来。”袭人听了低声应是。
宝玉听了不解,问道:“好好的又裁衣裳做什么?没得累坏了她们。再说,官用的料子粗糙得很,我只怕穿着并不习惯。”
贾母听了,眼中微微有泪,没想着她尚且活着,宝玉已经落得这样,将宝玉揽入怀中道:“我的儿,这几日你就忍着些吧,等风声过了,我那些上用的衣料缎子全给你裁新衣裳。”
虽然候爵之家穿上用料子的不少,但那皆是圣人体恤臣子,宫中赏的,穿了原是体面。宝玉不过五品官员之子,贾政从没得过上用的赏赐,贾家漫说主子,便是体面的丫鬟副小姐们,穿上用衣料的也不少,却是甄应嘉落罪前,直接从江宁织造弄来的料子,名不正言不顺,俱算违制。宝玉如今自然只能穿官用料子。
至于贾府丫鬟婆子,绫罗绸缎不许上身,换了粗布麻衣,也是个个抱怨。
如今武夫人是一等将军正妻的诰命,尚且穿着圣人赏赐的上用衣料到贾母跟前请安伏侍,王夫人却换了官用的衣料,两厢见着,王夫人心中好不得劲。周瑞家的早是绫罗绸缎习以为常,如今换了布衣,见了武夫人,心中自是一阵腹诽。
阖府因为规制关系,除贾母外,只长房的吃穿用度比二房好上一等,惹得当初那些在王夫人面前奉承的下人好生腹诽也就罢了,还因改称呼的关系,见着贾赦要叫老爷,见着贾政要叫二老爷,见着武夫人叫太太,见着王夫人叫二太太,也是许多下人每每弄错的。
武夫人倒也罢了,左右和王夫人在一处的时间不多,下人叫她大太太,原也不算错,因而没什么事。贾赦受了多年的气,见阖府将错制改过来,自觉扬眉吐气了,每每总爱叫贾政一处说话。下人一个不是叫错了,他一个眼睛瞪过去,下人就得乖乖自掌嘴。先时好生体面,耀武扬威的周瑞到贾政面前回事,还叫错过好多回。别人罢了,唯周瑞叫错了,贾赦是必不依的,因而周瑞自己掌了好两次嘴,才记住了。
至于其他娇生惯养的丫鬟副小姐们,因为不惯粗布麻衣的衣裳身上起疹子的,更是难以一一细表。只是叫人好笑,平日最是勤谨繁忙的袭人,竟是起疹子最是厉害的那一个,比之三春姐妹还不惯些。
麝月秋雯自是上前慰问袭人,晴雯在一旁看了,嘴一撇,并不言语,心中却想:平日里安排这个,调度那个,做个针线四处央人做去,连湘云姑娘都受她使唤,却没见她自己做出什么东西。没想到竟将自己养成这样娇贵,真真十指不沾阳春水,穿个布衣服都能要半条命去。
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这日贾赦到贾母房中,要支大笔的银子,贾母一看数目,竟是数十万两之巨。贾母恨声问为何要这许多银子,贾赦答道:甄家吃穿那样奢华,却欠着户部的银两不还,咱们府上当年接驾,也是欠着银两的,还不赶紧还了,等着落罪不成?
贾母接了账本并库房钥匙之后,知道库中越发空虚,若是还了欠银,只怕将来越发一无所有了,连给宝玉择一门好亲,下聘定都囊中羞涩,因而怒道:这许多人家都不还,你慌什么,我一把年纪还有几年活头,你这样来逼我?逼死了我,你有什么好?
贾赦却并不让步,也一脸为难道:母亲此话何来?我竟不知这是谁在逼谁?若是我不袭这个一等将军也就罢了,偏爵位我袭着,担着荣国府的干系。若是将来问起罪来,首当其冲的是谁?母亲若是执意不肯支银子,我只好明日将东院卖了,搬到琏儿府上去,能凑出多少是多少,然后带着银子负荆请罪去,只怕还比将来彻查起来罪责轻些。
贾母听了越发生气,大骂贾赦不孝。
谁知贾赦如今知道贾琏前途无量,琏儿媳妇又怀了自己的嫡孙,竟是什么都舍得出去。也回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西海沿子贼寇又来侵犯,我袭爵多年,于国无功,不过是想为国尽一份子绵力。便是母亲说我不孝,这不孝的罪名我也是担了。母亲若是想明白了,心疼儿子,愿意还这银子,儿子感激不尽,若是母亲不舍,儿子不过是回家卖了东院去。
贾母听了,只得开仓凑银子,只府中确实空虚得很了,欠着户部近五十万两,库中却已经没了几箱现银,便是金银铜锡大家伙卖了,不过凑出二十万来万两。
贾赦知道为自己脱罪还是其次,重要的乃是贾琏及他媳妇腹中孩儿不被拖累。因而也不含糊,将自己这些年攒的梯己拿出三万两来。他在来贾母房中要银子前,早已偷偷将自己攒着几千两黄金送到贾琏那里,因而他小库房门户洞开,自己只留一箱字画古董,说是将来留给子孙做念想,其他确是已经搬空了。
贾母知道贾赦被排挤到偏院多年,原以为他不过拿出一二万两已是极致,哪里知道还拿出了三万,知道他是尽了全力,凭谁说他不得,也是无话可说。武夫人嫁妆简薄,若是再要凑钱,明面儿上要么是贾母的梯己,要么是王夫人的嫁妆,背地里自然还有甄家送来的银子。只这三笔钱贾母和王夫人都不舍得。
甄家这笔钱王夫人小库房收着,并没有交给贾母,她听说要举家还欠银,原是心疼什么似的,想到自己手上有一笔,库房钥匙又在贾母手上,于是没有阻止。谁知一个荣国府大库搬空了,金银铜锡卖了,贾赦还拿出三万,还短着一半呢。贾母原想自己的梯己和王夫人的嫁妆留给宝玉,谁也说不着什么,既然府上折变这许多东西,圣人也说不着什么,便说让贾赦就拿着这些银子去,只说府上尽力,圣人未必怪罪。
贾赦听了道:既然如此,剩下的银子,儿子自去筹集,只要合乎国法家规,还请母亲不要深管。贾母心想:你若有本事将钱筹来,不用动我和二太太的嫁妆梯己,将来宝玉尚还有靠,我又管你做什么?于是贾母点头应了。
谁知贾赦怪眼一番道:“既如此,多谢母亲成全。”
贾赦知道贾府里头,万事瞒不住人,回到东院,便写了帖子说自己夫妇要到林家拜访。原来今日之事,他早得了武夫人指点,一步一步都是计划好的。
却说林府里头,毕竟是自己的大哥哥和大嫂子,贾敏自然不会推了,于是贾赦夫妻两个前往林府来了。要说贾赦所为何事,却是向林家借人来了,贾赦知道自己家的护院家丁盘根错节,欺上瞒下,必是靠不住的。且贾家下人多是向着贾母和二房的,自己原也调动不了几个人。
要说贾赦借人做什么,却是贾敏二十多年前做过的事,便是借人去抄了下人的家,只怕偿还户部的银子就有了。贾敏深知赖家和周瑞家的可恨,原早该动手了。加之下人家里的东西,主子有权处置,确实不违国法家规,便笑道:大哥哥这次倒是聪明了一回,只不知聪明的是大哥哥还是大嫂子?又说只如今母亲年事到底高了,等我想个法子安顿好母亲,再与大哥哥筹划。
于是贾敏给贾母下了帖子,接来林府小住,贾母因贾赦在家中大闹,正不自在,到女儿女婿处散心倒好,于是坐了车子来了,贾敏亲自迎来。贾敏早收拾了文华堂的屋子给贾母住着。
贾敏虽然深知贾母到时知道真相必是要生一场大气,但是赖家和周家何等可恨?自己此举,也是为了贾家将来退步着想,因而少不得暂且瞒着贾母。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贾母便是生气也是无法了。只愿母亲体恤自己为了贾氏一门的苦心罢了。
那头贾赦却带了林家借来的护院家丁,还有贾琏结交的侍卫,今日休沐的也一并来帮衬,却并没有像当年林家一样还请着衙役。因为贾敏知晓赖家和周瑞家虽然没少干违法乱纪的事,但贾府和当初林家不同,赖家和周瑞与衙门里头熟得很,没得请了衙门反而走漏风声的。贾赦听了觉得贾敏言之有理,自然也息了请衙役的心思。
于是只用林家护院和贾琏朋友围了赖周两家,赖家抄出各种银钱家私折变后值三十多万,周瑞家亦有七八万,两家合计四十万两。这下欠银不但还上,反而还有多的。
等抄完两家之后,再整理了两家人的罪证,告到衙门。衙门见两家已经被主子亲自查抄,没了依靠,自然是落井下石,谁还护他们?于是该当问斩落罪的,自然没人护着,赖嬷嬷、赖大、周瑞夫妇皆是问斩的重罪,王夫人被人砍断臂膀,只气得倒仰,却是已经迟了。只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贾赦回家写了折子,递入宫中。这日又是贾琏休沐,贾赦命人将银子装车,贾琏护送了运往户部。景和帝听了,命人宣贾赦父子到上书房面圣。
贾赦虽然袭着一等将军,却第一次得了面圣的体面,些许有些紧张,贾琏作为御前侍卫,又时常向景和帝禀报皇长孙近况,倒是时常面圣。
贾赦和贾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得了平身站起身来,景和帝问他:怎生想起来这时候归还欠银?
贾赦站起身来,垂手道:微臣得圣人恩典袭了一等将军,却一直于国无功,微臣听说西海沿子蛮子又来进犯,便想着还了祖上欠银,虽是杯水车薪,到底是尽了绵薄之力。只是自己昏聩,并未掌管好荣国府,只怕前些年府中花费大了些,二来自己也有治家不严之罪,府中奴才好生大胆,家资比堂堂国公府还丰厚呢,如今微臣抄了两家豪奴家里,才凑足这笔银子。如今府上得银二十五万,奴才家里抄出四十万,归还祖上欠银后还多出十五万,就当这些年的利钱,一并献给国库好了。若是能折了微臣治家不严之罪,微臣感激不尽。
其实贾赦若是早知赖家和周家有这许多家私,只怕便少变卖些府中的金银铜锡等大家伙了,更加不会拿出自己的梯己钱来。只是如今悔之已是不及,自己一股脑将母亲二房得罪了个透,便是这十五万不运来,只怕将来自己也落不到一个子,不如一起运来,在景和帝面前露个脸,将来不定还有贾琏的好处。
景和帝一国之君,哪里会贪臣子折变家私的十五万两,笑道,这十五万你且运回去,乃是朕说的,你是一家之主,这钱任你作主。看在你一片衷心份上,朕不怪你治家不严之罪。贾赦忙跪下谢了恩,从皇宫出来,此番下来,不但欠银还上了,自己还用三万两,白换十五万两,加之圣人金口玉言,自己治家不严之罪自然已经免了,不禁脸上笑逐颜开。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完了。
嗯,跟大家说一下,以后发文都改到下午吧,如果我写完了就尽早发。但是可能很难保持中午十一点了,因为最近晚上写文越来越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