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陆逊宛若被震慑住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南阳宛城的一个太守,一个手握重兵的太守,一个被曹操委以重任的太守。
竟会因为与关麟的书信,就义无反顾的站在了曹操的对立面,坚定的站在了关麟的这边。
天哪…
关麟向他描绘的是一个怎样的画面?
倒不是说悲天悯人,或者假惺惺的说,让万千黎庶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根本就不现实…
人家荆州庞、马、向、习跟着刘备走南闯北,浴血奋战,人家都没过上好日子,凭什么底层的黎庶就能过上?
关麟描绘的是一个更现实的,也更稳定的、足够理想的世道了。
百姓不用交人头税;
繁重的赋税全部都摊到田亩中;
人人能读书,读书能考试,考试能做官;
底层的百姓通过努力,是有机会鲤鱼跨龙门的,也是有跨越阶级的希望;
中层阶级是有压迫感的,不是护城河的包裹下,享受一切资源的…
那条看不见的护城河还在,但是已经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高层并不是与中层一丘之貉,高层制定的规则,是让底层的百姓能活得下去,看得见希望的!
甚至,底层的百姓这一代做不了官,跨越不了阶层。
无妨…
因为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只要“还算公平”的考试一直存在,每一年就都会有鲤鱼跃龙门的存在,就会有平步青云者…
这区别于过往高层,也就是统治阶级与中层氏族勾搭在一起,不给底层活路。
一个考试,一个读书…一个希望!
已经足够能让这世道,让这金字塔稳住了。
“我…我懂了…”
终于,良久的沉吟后,陆逊懂了,陆逊彻底悟了…
他知道跨越阶级很难,可只要这个希望存在,每年有那么一波人能通过考试跨越出去,那就足够了。
那希望就会一直存在。
底层百姓不会抱怨!
因为考试是公平的,没考上,没做官,那是他们学业不精,是他们争不过别人,他们不会把一切的仇恨都转移到高层的身上,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行!
如此…就足够了!
事实上,坦白的说,考试…或者说是科举这种东西,对于高层而言,无所谓…简直是毛毛雨。
他们本就是制定规则的存在,他们自身本不在规则的束缚之中!
皇帝、三公九卿、七十二大夫,各大将军,他们会为自己子女的前程担忧么?
不…
他们子女的前程,早在很小的时候,路就已经铺的无比坦荡了。
考试…
不过是制衡“中层氏族”与“底层百姓”的一种方式,一种能让整个世道变得稳定的方式罢了!
“这一番话,真知灼见,胜过我去读二十年、三十年的书了…”
陆逊再度感慨…
侯音颔首道:“是啊,我第一次看到云旗的这番话时,亦是惊为天人…这就是为何?我对云旗公子心悦诚服,衷心效忠,不瞒你说,他的那一封封信笺,我知道十分危险,可哪怕是如今,我都舍不得烧掉,我都贴身藏在身上,奉为治世之言!”
呼…
此刻的陆逊,他长长的吁出口气。
再没有一刻比现在…
更让他陆逊醍醐灌顶,更让他陆逊庆幸…
何其幸运?他的主人不再是那孙仲谋!
何其幸运?他的主人是荆州的关云旗啊!
单论这份格局,这份眼界,陆逊表面上依旧站的笔挺,可他的心中已经跪了。
深深的、彻底的、蛰伏的、由衷的跪了——
…
…
通往安陆城南城门的小径上。
这本是一条不常有人走过的小路,平素里寂静的很…
可今日,因为于禁两万大军从中走过,而显得嘈杂、纷乱了起来。
走过一条小道,前面是一处宽阔的丛林…因为冬季的缘故,这里枯草横生。倒是有些水,因为距离安陆城西城门不远,这里是极其难得的补给、休整的位置,从这里休整过后,就该直接杀往西城门,然后佯攻西城门…继而,转道突袭南城门。
于禁是个谨慎的人,哪怕是十倍于敌的兵力。
哪怕是轻易可下的攻城,他也会选择用更聪明的方法。
“停,全军休整片刻…”
就在这时,于禁一声令下。
一干将士纷纷放水的放水,喝水的喝水,再不济的,急行这么久,用湖泊里的水抹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大战就要来临了…
倒是于禁,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谨慎,他环望着这周遭,他的观察力素来惊人,尽管附近有矮山,可往往这种冬季里光秃秃的山峦上,敌军的埋伏很容易被发现。
人能藏得住,可武器是藏不住的…
数以万计埋伏者的武器,是不可能完全遮掩,特别是弓弩…很难一点儿也不暴露出来的。
于禁再三观察过地形,他笃定这附近的山峦上没有埋伏…
或者,更精准点儿说,是没有超过几千人的埋伏!
他总算是把眼眸收了回来,轻轻的吁出口气。
在他的心目中,若是几百人的埋伏,在两万汝南军看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不过…
自从进入这小径起,他的右眼始终在跳,就好像是有某种感觉,预感到会有某件大事儿要发生。
这时…
周围的将士们正一边洗脸,一边交谈。
“征寡令怎么说来着?到何种条件才能再奖励一房妾室?”
“别想了,这安陆城就千余人,再立功还能立多大的功?何况,南城门到那儿就开了,也轮不到去先登啊?”
“我听说陆家军把出使东吴的司马使者给抓了,那他夫人,是不是也算活人妻呢?那娘们…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春小太岁’啊!若是能摸一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出,“你要能把那关家四郎给抓咯,保不齐…那司马懿的妻子,就成你妻子咯!”
“不,不,不…这我可不敢!”
那提到司马懿妻子的兵士连连摆手,露出了一副怂像,“那司马家族也是河内望族,这等望族的媳妇,丞相怎么会不自己留着呢?懿妻子…丞相养之啊…哈哈哈哈…”
似乎是让心情更放松一些,将士们开着玩笑,彼此大笑了起来。
正常而言,尽管汝南军军纪严明,可于禁还是允许在战前,畅所欲言的。
轻松点儿…更容易打出他理想中的战力。
不过…
别人很轻松,可于禁的右眼皮跳的愈发厉害。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可这预感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但…那也仅仅是预感,总不能凭着这预感就…
就退兵吧?
“董将军何在?”于禁轻呼一声…
“末将在!”董超大步走了过来,他也是刚放了放水,然后又洗了把脸,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于禁眯着眼,他轻吟道:“我突然想到,若是我军从南城门攻入,那关麟会如何?”
这…
这眼瞅着要攻城了,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董超挠挠头,可刹那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于将军,我知道了…若是我军从南城门杀入,那关麟会跑…会往北城门跑!”
董超还不算榆木脑袋…
西城门距离南城门太近,来不及逃窜,东城门又是面朝河流,往哪逃?而北城门以北…便是安陆城的主力兵马,关麟一定会往那儿逃!
“不错!”于禁故意重重的颔首,“所以…我打算派你带兵去北城门埋伏,若是那关麟从北城门而出,你即刻将其擒拿…这就算是立下了头功!”
于禁的眼眸信誓旦旦。
可董超却难免想到了别的什么。
——『于禁将军不会是要与我抢功劳吧?这么多人,那关麟能跑得了么?』
是啊…
若是埋伏于北城门,那早就该部署了,怎么会到最后,眼瞅着要破城了,突然就部署起来呢?
这不符合于禁将军一贯的作风啊!
登时,董超露出一脸的为难像,这到嘴边的功劳,他真的不想让!
而这…
正是于禁意料之中,他意识到,董超是误会他了。
而这误会来的刚刚好。
“这样吧,那本将军带一支兵马去北城门埋伏,董将军即刻赶赴南城门,朱术将军早就在那里等候着了…”
此言一出,董超如奉大赦,连忙惊喜的答应。
“诺——”
“多谢上将军成全!”
说话间,于禁已经点了两千兵撤出了这小径。
哪怕撤出时,他还是感觉不对劲儿,右眼皮跳的更厉害了…他很确定,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在暗示着他什么。
又或者是…空气中的气味…似乎又没有什么气味。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偏偏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名将能够在乱世中存活下来,不仅仅是凭着实力!
一定程度上,随着经历的战场越多,阅历越丰富。
就会出现,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
在一些时候,会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乃至于能救下他的命!
或许,这就叫做运气!
果然…
就在于禁带兵车撤离这战场不久…
终于有机会执掌一场攻城战的董超,他站到一处石阶上,他跃跃欲试的拔起刀,他扯开嗓门…
他感觉功勋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弟兄们…”董超正打算喊出那声“随我直冲南城门…”
却听得“哐啷”一声响动…
是一个陶罐从头顶的山峦上坠落了下来。
伴随着“啪嗒”一声,陶罐与地面碰撞,登时碎裂,一股莫名的白色粉末瞬间散出,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个鸡蛋壳,正将乳白色的液体从中向外流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汝南兵士一怔。
可很快…
“哐当…哐当——”
“哐当当当当…”
连续不断地陶罐从天空中抛落,纷纷砸在这片汝南军的休整之地。
随着陶罐的碎裂…随着那一个个鸡蛋壳的碎裂。
随着那白色的粉末漫天而起…
终于,有兵士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惊呼道:“是油…这鸡蛋中的不是蛋清,是油——”
油…
特别是这种小径处碰到油,特别是在这种格外干燥的天气里,特别是经历过赤壁战场的洗礼。
任凭任何一个曹军将士,都会将油与“火”联系在一起。
所有汝南兵下意识的抬头…
隔着层层白色粉末烟尘,他们隐隐看到那山峦上,那矮坡上正站立着几百人…正连续不断的将陶罐抛下…
而正中间还有一个人,一个身材并不高大…也完全不魁梧,甚至有些书生气的人。
是蒋干…
蒋干看着一个个陶罐坠落,砸碎,火石粉末散开…鱼油散满一地。
这个过程很快,几乎是一蹴而就,似乎是意识到陶罐抛的差不多了,终于,蒋干勉力的拉起了一张弓,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满弦,待得手下将士将箭矢的锋矢处点燃后。
“嗖”的一声…
一枚火矢离弦而出。
蒋干却仿佛脱力了一般,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然后,就是在那一个个曹军将士的眼眸中,那漫天白色的烟尘,突然变成了一条条绚烂、夺萃的火龙——
这些火龙迅速的变大,变得遮天蔽日,变得从天而降…
温度也刹那间飙升至极点!
这一刻,仿佛无数流星火雨从天空中迅捷如闪电般的砸下。
火…到处都是火。
坠落的火,冲天的火…场面…分外的壮观!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