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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之一】:灵鹿(中)

“而对于快速让玩家变得强大,那是在太简单了,给玩家们发外挂,让每个人都能迅速把等级拉平,达到版本上限。”

“回收投入资源是维护的重要任务,这个问题也很简单——不再规范内部市场规则,放开一切交易,交给无形的大手自己调控。而需要的资源不足,则直接下发任务,要求玩家自己在星渊内抢劫,或者闭上眼睛,任由玩家发挥主观能动性。能从星渊榨出多少油水……全凭玩家的想象力。反正手上有外挂,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一件事情变成强制性的时候,即便是源渊诸神,也开始变得逆反了。很多地方爆发了对冕下的抗议,但社群管理员会及时发动认识滤镜,以稳定秩序。”

“加上真武党人的活动,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认识滤镜的存在,祂们掀起了好几次‘拔楔’运动,帮助和强制不少玩家拔掉了脖子上的认识滤镜,其中一些偏激派神灵开始自称‘自由神族’,祂们加入真武党,在沤深卿、阿特烈亚·夜风的领导下,躲入源渊的白沙荒原之中,与救赎神族进行游击战。”

“而另一部分觉醒神灵武士则多出身于奴工、炮灰神灵。祂们不是武士,手里也没有枪杆子,更没有什么信仰意识,祂们的思想较为保守,对于直接游击不看好。认为偏激派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持源渊统治,就算打倒了莱安定政权,无非也只是换了真武党上台,扶持了一位新的主神罢了。”

“所以,这些底层神灵选择成立了‘平民党’,祂们认为:只有彻底粉碎源渊的一切,对整个源渊进行彻底的颠覆,最好是让主神、神灵和奴工不再有身份上的差别,才能彻底终结‘莱安定’本身。”

“只是相比于真武党人可以凭借武士的神力,直接发动武装介入、暴力革命、夺取资源,平民党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甚至因为没有神国、没有神权、没有神位,祂们花了四百多年,才搞定了基本的纲领和总路线,连确认党内人员任命都需要几十年,甚至因为太过弱小,连莱安定都懒得看祂们一眼。”

“在这一过程中,星渊的局势也在剧烈变化着。”

“【隐秘社会】在星渊上三层:周渊、境渊、层渊,建立了六千多个地球人定居点,他们通过软殖民的手段,不断地侵占原住民的星空,同时大力传播隐秘的信仰,宣传‘泛卢卡人’概念,只要是符合‘碳基生物、人形、与宇宙人族无生殖隔离、说英语’的人群,都被归类为地球人。”

“如此多元化的手段,给了星渊叙事们沉重一击。

虚空认为这是对虚无主义的亵渎,要求发动神圣的战争消灭异端意识形态;

境渊认为过多的地球人定居点破坏了本层的自然环境,特别那些‘鞑靼-斯拉夫’混合人种,挤占了原住民的生态位,祂们更适应宽阔的平原,并拥有快速发展的科技。加上奥修利亚惨剧给本宇宙人民带来了严重恐慌,各国人民继续支持联合体扩大‘水体战争’;

而在层渊,三大叙事选择联合起来,共同遏制泛卢卡人理念——三者的叙事都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宇宙人族居民,一旦失去这些稳定的资源,固有时域和人造神灵的生成都会被重创。”

“源渊通过对隐秘的和平协议和《来自星渊》计划的玩家们,获得了对六大星渊的驻军控制。但莱安定似乎忘记了一点:此前,星渊人民支持玩家,支持这些降临者,是因为他们保护了星渊,跟【社会】侧敌人战斗,不断帮扶弱者,惩恶除奸,并且没有统一的组织,这才获得了星渊各大势力的宽容甚至接纳。”

“星渊人民并非尊重古老源渊来的不死使者,他们尊重的是一次次为他们舍生忘死而战,即便他们只是游戏人间的玩家。”

“当源渊的降临者不再是单纯的玩家,不再以对抗【社会】、拯救星渊为己任,而是一群手里揣着外挂,不受法律约束,素质急剧降低并没有保底收入的开挂群体时——那么星渊人民就不会再欢迎玩家。”

“仅仅七百年,30个版本的时间,即便是《星渊》的开服玩家,也被迫同流合污,开始在星渊各层圈地跑马,侵占原住民土地,拉帮结派,扶植傀儡政权。特别是那些早早进入群渊,开始进行群渊特色吃鸡大赛的登神者玩家们,这些人不仅数量庞大,而且手持外挂,很快就把本地的叙事文明打成了殖民,甚至将神位都垄断了,偶尔产出和挖掘出来的神位,只在几个寡头玩家之间传播交易。”

“照这样下去,不用等到一千年,玩家们下潜冥渊,真正打通层渊-源渊的渠道的时候,《来自星渊》这个计划已经可有或无了——现在的趋势下,再过一百年,五层星渊已经快要变成地球和源渊的双重殖民地了。”

“莱安定冕下,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

“祂小心翼翼,温柔善良,连一只家雀都不敢捏死,却能够眼睁睁看着五层星渊数以京兆亿万所计的生命,沦为殖民地和亡国奴。”

“一个连喝一碗皮蛋瘦肉粥都说‘这太奢侈了’的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把五个宇宙都分给了地球异族。”

“作为一个母亲,祂似乎太冷血了,活活把自己的儿子抽干成芦柴棒。作为一个政治首脑,她又太仁慈了,连沤深这样两度贬为邪神的危险人物,都觉得可怜——她就不怕放虎归山,日后沤深带着吉奥·贼鸥、利奥兹祂们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脑袋割下来,悬挂在银河中当太阳用吗?”

“虽说【玩家】说他给了李澳兹很丰厚的条件,劝说他卸甲归田,不问星渊、不碰军队、不结党社——但那些奴工炮灰平民党人心中的偶像,即便过去了721年,依旧是那个底层出身,权倾朝野,篡权立身的‘最后勇者’利奥兹。”

“利奥兹崛起了两次,就算普莱尔用所谓的‘美人计’劝说祂远离革命,但这种威胁仍然存在着……可冕下完全不担心。”

“从一开始,莱安定冕下什么都知道。”

“西德斯被利奥兹抢劫,李澳兹和西德斯决战,到利奥兹倒逼境渊抵抗地球入侵——直到利奥兹马上就要动摇源渊的政权了,普莱尔终于坐不住,才主动出击,劝说利奥兹成功,这才有了今天的安宁。”

“可是,冕下并没有关注过李澳兹。”

“祂们并不是战友。当利奥兹在前线厮杀争斗的时候,冕下正在忙于后方的生产和繁育。莱安定从来就不是其他五位神灵的伙伴,祂是星渊意志的接引和转述使。也因此,祂有理由瞧不起其他诸神。”

“站在莱安定的角度是可以理解的,冕下一直觉得:前方的战士们不过是需要付出性命,单纯地送死和杀戮就好了,而祂要承受的可是无尽的操劳和繁育工作,还要继续管理政治。”

“源渊就是这样的,任何事情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天才和笨蛋,幸福和痛苦,都是一早就被计划好的,命运是固定的、不可摸索、不可解答、不可窥看的,因为星渊是没有任何一个神灵敢叫‘命运’的,就算有,也只是好运或者厄运,没有谁敢于挑战命运本身,更妄谈僭越和违背的。”

“你出生是炮灰,那是因为星渊意志通过精密的计算和海量数据得出的结果,你不要觉得惋惜,因为相比于上五层星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命来说,祂们连神灵都不是,你好歹是神灵呢,炮灰神灵也是神灵,至少伱拥有凌驾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命之上的地位和力量,你也该满足了。”

“……渊外战争之前,星渊是可以这样说的。”

“后渊外战争时代,战败摧毁了星渊神族的荣耀和力量,渊外的宇宙被【社会】们吞噬,败兵不是投降、占山为王、隐居,就是自甘堕落化身邪神,胡作非为,那个曾经辉煌荣耀的大星渊时代,彻底一去不复返,连带着源渊自己,不得不靠着奴工和炮灰的力量,复活那些战死武士,开启《来自星渊》计划。”

“在无数的炮灰神灵和奴工神灵当中,实际上利奥兹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普通、麻木、平凡、沉默、踏实——很平庸的炮灰神灵。莱安定不是没有思考过利奥兹的威胁,可是冕下祂怎么思考,祂都只能把利奥兹的成功归咎于时代的巧合。”

“可是,这就是祂特殊的地方。”

“一个普通人的伟大,胜过一万个伟大的人。”

“如同一道星火划破夜空,纵使稍纵即逝,也把漆黑的世界撕裂开了一道伤口。旧时代的黑夜,丝毫惧怕这点儿小伤口会让它流血致死。黑夜所惧怕的,是无数的生灵从此见了光明,享受了那短暂的温暖,于是有了胆量,有了希望,敢于站起来,一起把天掀开,让阳光洒满大地,自此换了人间。”

“一个利奥兹,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十个,百个,千千万个被奴役压迫的神灵,都把利奥兹当做榜样,开始自诩利奥兹,模仿其人生轨迹,不择手段地攀登上位,这比地球人的文化渗透还要可怕!”

“所以利奥兹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也就成了圣,再也不会有新的污点产生,不论日后有什么革新的观点,人们一拍脑袋,都会说‘这跟利奥兹当初的想法很像啊,就这么来吧’。”

“这哪里还是神灵啊,跟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当渊外战争战败后,高高在上的神族还希望控制星渊凡物众生,于是开始组建叙事的时候,祂们已经和昔日瞧不起的凡人,没什么两样了。”

“星渊已经没有什么神灵了,所有人都是在宏大叙事框架和系统中的一份子。只要身处这个体系里,谁也无法绕开这一切去思考、学习、认识和改进。”

“我们嘲笑凡人低效粗鄙无能有着乱七八糟无意义的情感,可实际上当我们的叙事架构起来后,我们的情感文化只会比他们更丰富、更复杂。已经说不出来,除了力量和这瓷肌玉骨之外,我们跟凡人有什么区别了。”

“……现在,时代又变了。莱安定喜怒无常,并且经常性发火赌气,由于几次改动不尽人意,大量的玩家弃游,她索性放弃了对游戏的控制,把自己关在住处,奇巧网络这个庞大的架构瞬间倒塌,我们过去的理想和事业一夜之间崩溃,可《来自星渊》这计划,一切仍在进行下去。”

“就算是神灵,也会因为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而开始肆无忌惮。游戏内部的秩序缺失,就会让一群人露出原始血腥的面貌,我们不是从单细胞发展出来的生物,我们一生下来不是为了生存而杀戮的,所以我们骨子里是没有杀戮爱好的基因……但是我们在长期的叙事文明化过程中,已经成为了文明人,所以,我们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文明的前置条件——野蛮。”

“野蛮,是文明的先决条件。文明,是社会的前置要求。”

“星渊的人民,如今面临的是两个模样不同,但骨子里一样的野蛮怪兽的压迫统治。一个叫地球,一个叫源渊。”

“这就是我七百年时间里,不断观察这个世界,通过各种途径,结合我的个人感受,思考得出的结论。”

“要想改变这个现状,只有一个解决方案……”

………………………………

【我应该继续写下去吗?】

笔尖在纸张上停滞住。

【我已经不是这其中的一份子了。不论是死是活,未来怎么样,都不影响我的待遇。】

视线掠过书桌台,在周遭的陈设摆放上一一扫过:从境渊进口的手工书柜、传世古书原本、虚空大君的头颅、一家五口人的全家福照片………

【我早已经不是底层的存在,星渊还是地球,都不会让我死去,我是权贵,是统治阶级的一员,跟那些劳苦大众和贱民牲口,截然不同。】

【既是如此,我为何还在跟那些底层刁民一个见识?他们就好像韭菜,地球人来了割一波,源渊神族来了割一波,但只要不掐了根,总是割不干净的。】

【又笨,又自私,又蠢,稍微有了资产就不知道努力,总是随意挥霍享受,不去考虑几万年以后的事情——这就是底层的贱民和牲口们,它们没有远大的理想,没有真正的自我,从来不会为了任何高尚的事业献身,完全是卑贱的、低等的、只是为了高尚者和精英的存续而允许其存在的一群两脚牲口。】

【我过去和他们是一个层次的,但现在不是了,就算过去几辈子,几万亿年,直到宇宙终结,我都是这宇宙中稳固的精英和享受者。我的花销越大,反而能够养活更多的两脚牲口,我的花销越少,越‘节俭’,反而会导致财富在我这里不断地积累,最终导致社会上没有足够多的财富,从而引起战争和纠纷。】

【我越是捐助那些两脚牲口,他们反而越懒惰,连本来的能力都丧失了,早上给他们的钱,下午就到了赌场和皮条客手里,真是可笑,那我还不如投资赌场和会所呢,起码还能解决一部分就业哩。】

【他们贫弱,他们懒惰,他们不知所求,他们愚蠢盲目,他们可悲可怜,他们活该,他们理应如此……这就是星渊。就算是最孱弱的炮灰和奴工神灵,也比工人和农民高贵。】

【出身决定了大厦的地基,剩下的不过是增添几片砖瓦罢了。】

【王侯将相固然宁有种乎,可是能够成为智慧生物、生活在文明中,本来就是概率极低的事件。】

【星渊没有投胎,魂归冥渊,水流冲碎,再造魂灵,转世再来,谁知道下辈子是什么东西。】

【这七百年的退休生活,让我意识到了一点: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不是天才,也不是什么主角。】

【我在这七百年里,没有干出来任何一件伟大的事情。我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对于子女的培养也很失败,后代就算发达富裕了,也不过是因为蒙了我的荫庇,吃了我的老本。】

【我的孩子要都是这样的,那我说实话,还不如我跟质向生得几千万只玩具。】

【在这个过程里,我倒是能够明白一些虚无主义者的思想:天才不过是极少数的突变,生命本身没有意义,寻求意义更是可笑,一个多子多福的君王,和癌细胞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靠着巧合和历史机缘,恰好成为了篡权暴君的人。】

【任何一个人,站在我那个时代,只需要敢于挥剑,就能取得不亚于我的地位。】

【我对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感到满意,这就是我该有的一切了。】

【我已经不再是炮灰神灵,已经不是要赚血酬的佣兵,我当过皇帝当过父亲当过寡头当过总统当过神灵,什么都接受过了,而且这一切特权,明确地不会随着朝代更迭消失。】

【我有什么理由抛弃这一切呢?】

【只有底层的牲口才需要奋斗,我已经没有这个动力了,剩下的,只要混混日子,坐等世界末日到来就好了。】

………………………………

“要想改变这个现状,只有一个解决方案……”

李澳兹没有继续书写下去,而是就此停住:

“我已经没有战斗的需要了,也没必要思考更久远的事情了。那些事情跟我无关了。”

他站起身,把书稿整理好,这篇名为《星渊和地球双螺旋体系下的共存和纠纷》的文章装进一个坚固的箱子底部。

虽然并没有写完这本大部头,但李澳兹还是珍惜地将纸张铺平抹好,放上保护材料,又把自己曾经的配剑、武器、装备、持有资产凭证,都一一放入其中。

想了想,李澳兹还是没有把虚空灵偶菲翠丝从真将军手上夺走,实际上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切换到真将军的小号上了。

七百多年了,就算是枚石头,都该养出感情了。

那边到底情况如何,他早就不过问了,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真将军为他出生入死那么久,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七百多年,号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

李澳兹抱着箱子,缓缓走下楼梯,空荡荡的庄园内只有他一个人,虽然帝邦派人打扫维护,保持着起码的干净整洁,但空气中的孤独气氛却是没办法抹除的。

他的庄园并不大,也就三万亩的良田,两万平方公里的林场而已。是第一任妻子帝亚兰购买的,李澳兹不喜欢太喧闹的地方,周围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见不到一个人。

他不觉得孤独,似乎是因为炮灰神灵出身的缘故,李澳兹的业余爱好很少,最后一个陪伴在身边的子女是跟第18任妻子,貌似是某个帝邦【机械师】诞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大概是重孙女?

那个叫做李美芳的重孙女跟他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投资失败,想来找自己找点钱,便热情地过来侍候了他几个月。

李澳兹没什么需求,每天生活都很随意,除了看书、看新闻,就是修行问道,烧香拜三清,钻研翻译地球的道教经书,偶尔心情好,也就是炼丹算卦卜筮画符驱鬼。

唯一坚持干的事情,就是锻造打铁。

每天打造一件东西,模样类型随意,一天一件,雷打不动。

某天随意给李美芳丢了颗自己炼制的珠子,她就兴奋地给自己这个便宜姥爷磕了几个头,第二天就跑没影了。

李澳兹来回换过27个妻子,伴侣更是数不胜数。

在没有离婚的时候,他就开始把外面的女人往家里带,帝亚兰并不反对,还经常跟他谈论那些爱慕他、追求他的人。

反而是李澳兹连女人都懒得往家里带的时候,帝亚兰再也无法忍受他了。

包括首任妻子帝亚兰在内,没有一个记得模样的,只要有人敢找他求婚,他就答应。就算明知道对面是冲着自己的财产来的,李澳兹也不在乎。

不是因为他的需求有多旺盛,以至于来者不拒,而是在他看来,这些生物,或丑或美,都一个样子。

时间越是推移,李澳兹看人的能力越差。

大概退休三百多年的时候,李澳兹就发现,只要不用心,自己已经没办法分辨出来帝亚兰和其他女人的样子了。

这种感觉并不奇怪,人类看蚂蚁也是一样的,不是仔细分辨,很少有人能够一眼看出来蚂蚁的种类不同,特别是仔细分辨出来哪一只蚂蚁叫什么、是谁、干什么的。

李澳兹并没有因为换的妻子和伴侣太多,而变得风流浪漫,反而变得更加冷淡无趣。

帝亚兰试过无数种办法取悦他,让他开心,试图让李澳兹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李澳兹最初也尝试过,他试着配合帝亚兰,表演好一个模范丈夫、男友、恋人。

但很快就失败了。

越是寻求刺激,李澳兹的阈值提高的越高,到最后哪怕是死亡都无法引起他激动。

越是配合演出,李澳兹就越对爱情和亲情缺少热衷,随手拈来的演技唬住了一切外人,却无法骗过身边和枕边这些亲近的人。

爱人和被人爱的能力,反而因为爱变得迟钝,渐渐消磨殆尽。

帝亚兰跟他离婚后,倒是热情了很多,听说后面加入了新生命公社——现在的泛生命体进步革命委员会,还是最危险的星际冲锋队里。

至于新闻、舆论。

最开始,李澳兹的个人新闻还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但也只在帝邦内传播,后面帝邦太子帮他把信息丢进黑洞里,强行压制住了热度后,也就没有人谈他了。

帝亚兰再出山后,反而是成为层渊的大英雄,屡次完成不可思议的拯救任务,并接连击退【社会】议员、玩家匪帮和邪神信徒,让她的威望大涨。

跟李澳兹离婚后,她放弃了帝邦的国籍,思想也变得非常激进,即便是在以偏激闻名的泛生命体进步革命委员会内,也属于有点极端的类型。如果是普通人,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被【社会】给腐化了。

但帝亚兰特殊作为龙殁兵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为了屠杀【社会】的。

和李澳兹感情破裂后,更加坚定了她的思想,彻底抛弃了私人情感。

心中没有感情,下手更凶狠,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和资源,也让她的实力飞速进步,不久前已经听从革委会的安排,前往群渊展开革命工作,并且寻找机会,建立根据地,准备日后飞升登神。

除了帝亚兰,一些熟人偶尔也回来看他。

比如白烛星、蔚蓝星曾经的百姓、难民,他们知道当初的总统阁下退休归隐了,直接打飞船过来,当面指责利奥兹抛弃他们,不顾他们死活的往事。

有的人还比较冲动,在庄园里一阵打砸抢,还把他好不容易钓上来的一条鱼烧了吃。

不重,也就三十斤。

李澳兹平静地看着这些人喧闹一通后离开,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比较关注他的反而是帝邦的太子——米斯妥芬。

米斯妥芬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几百年的时间,让这个曾经看起来像县城公务员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像市里头公务员的中年人。

不论身份再怎么厉害,米斯妥芬身上总是一股子市民公务员的气质,没有什么架子,偶尔还有点**丝气,抱怨事情的时候还有点小委屈。

相比于那几百个跟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偶尔找老登爆金币的亲生血脉,李澳兹跟太子关系倒还不错,俩人有机会就一起钓鱼、下棋、聊聊哲学和人生。

太子不像其他人,他很关心李澳兹的心理状况,他提议李澳兹可以去外界走走,他会给自己特权,允许自己离开帝邦。

甚至开玩笑说让他去群渊的潜渊港办事处,担任外交大使。

只不过李澳兹担心这样会破坏跟普莱尔的约定,于是即便太子明确表示给自己开后门了,他也没有接受。

太子只道可惜。

“利奥兹卿,你这样的人,就算本来是普通的,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也从一块石头打磨成了精品美玉,如果只是在这里呆着的话,反而是浪费宇宙星渊培养你的资源,应当出去干一番大事业的。”

“太子说笑了,我一个连老婆都嫌弃的老头,没有什么可值得称赞的,就算有,也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利奥兹卿,不觉得自己依旧年轻吗?你看看你,七百年依旧容貌美丽,身材挺拔,读书积累多年,更显得气度沉稳,眼光睿智,很多观点之刁钻,就算是哲学王陛下不开算力,也未必想得到。”

“不过是借了时代红利罢了,我本凡夫俗子一枚,实在不堪大用。”

“你还真是……言而守信啊,利奥兹卿。”

太子总是有机会,就劝说他为帝邦服务,或者后来都不说为了帝邦,出发点都是为了星渊、为了宏大叙事、为了人民。

李澳兹没有动摇。他每次都委婉地谢绝了邀请。

原本他们会是很亲密的朋友。

不过没多久,《地球-星渊友好和平发展协议》签订了。

这份堪称奇耻大辱的协议,让除了源渊以外的所有宇宙卷入到殖民战争中,帝邦的哲学王因为战争问题,不得不离开帝邦,大小事务落在了摄政太子身上。

于是连这仅有的伙伴,他也失去了。

李澳兹搬着箱子,里面装满了他这一辈子的一切积累,记载着他的智慧和荣耀的凭证。他来到庄园林子的深处,在一颗白桦树下驻足。

这棵树最笔直、最漂亮。

在密密麻麻的林海中,为了争夺阳光,树木们个个都拔尖地往上找,把自己的绿叶铺展开来,遮天蔽日,标枪一般的树木紧挨着彼此,同类之间倾轧内卷,导致脚下的土地长不出一根草,活生生演化出来了一片绿色荒漠。

自然界的竞争就是这样,纯粹、不加恶意的你死我活。

文明人反而奇怪得很,明明就是为了生存而发动战争掠夺、颁布律法、安抚民心,却非要找个借口。

发放福利和掠夺屠杀,本质上是一样的。

李澳兹在这颗白桦树下挖了洞,将箱子深埋其中。

一铲灰、一铲土,埋完岁月与风骨。

一捧沙、一捧草,留下希望看过往。

李澳兹将草皮覆盖在土壤之上,静静地许下期望:

“我愿此生以后,不再有机会挖掘出它。”

让曾经的一切,属于‘李澳兹’的传奇人生,就在这里停留。

他曾经希望得到的,现在多到腻了,甚至麻木。

他曾经厌恶和仇恨的,现在成就了他的模样。

时过境迁,721年的时间过去,李澳兹已经完全接受了一个事实:

“如果没有那些机遇,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些造反的、革命的,但凡有一口饭吃,他们会像我一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娶妻生子,了此残生,被人遗忘,埋在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里。”

“感谢普莱尔先生满足了我的梦想,作为一个普通、正常的人生活下去。”

“我的一切因为时代所赐予,我的传奇因不甘而缔造,现在,传奇已逝,凡人的喜怒悲欢、爱恨情仇,我已然看淡。”

“纵使子孙满堂,然孑然一身,落得个无人问津下场,虽血脉无穷无尽,有何意?千百亿载,日月变换,终究不过,冢中枯骨一具耳。”

“只道是:少有壮志意未酬,千里拔寨觅封侯。耄耋睁眼不见人,纵卧龙床亦悲惆。”

李澳兹的汉语水平提高了很多,早就达到了母语水平,还带了点中原口音,这种打油诗早就不在话下,脱口而出。

只是天赋差距摆在这里,哪怕他学了几百年,也不如李杜这等先贤,不论是意境还是措辞,都差的老远。

这反而更加加深了李澳兹的想法:

【在源渊为主导的六层星渊体系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算是努力成为了神灵,也不过是从一个种姓社会,爬到了更高级种姓社会中。】

命运在星渊,并没有专属的神灵。

因为一切都已经从出生那一刻起所注定。

他利奥兹一个平凡的炮灰神灵,身无所长,除了刚好卡在了那个时间点上以外,再无别的意义。

时至今日,李澳兹早已不再怀疑,自己的诞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思考自己的的特长和优势。

这些都没有意义。

在地球的大明帝国里,有一个叫范进的男人,就算五十岁中了举,他也能够脱颖而出,立刻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逆天改命。

但在星渊,这是不可能的。

所有的叙事不过是把底层人养得膘肥体壮,好让他们继续繁衍,给自己的固有时域补充能量,并且为人造神灵提供信仰人口。

说白了,在星渊,凡人就算日子过得再好,那也不过是头猪猡牲口。

而在地球,类似科举或者各种考试的制度,却可以让底层的猪猡有机会翻身做主人。

但在星渊,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他利奥兹,最次也是个炮灰神灵,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些无根无势无血统的凡物,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

这,才是李澳兹真正决定放下一切的原因。

他可以成为代行者,但永远无法成为主神。

帝亚兰这样的美人和精英,可以跟他做几百年夫妻,但一旦看清了他的本质,帝亚兰立刻就清醒过来,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选择了她与生俱来的使命,继续战斗。

李澳兹哪里有什么使命呢?

他站在白桦树前,抬起手,抚摸着白桦树粗糙笔直的树干:

“白桦树啊白桦树,我跟你有什么不同呢?我们都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使命,无非为了争一缕阳光,夺一片生机,才如此挣扎倾轧百十年。”

“帝亚兰、沤深、吉奥·贼鸥、盖娅,这些人都好啊,他们高尚,他们有骨气,他们有理想和信仰——我们还在生死挣扎的时候,他们在为了道义和志向而牺牲哩!”

“可咱们呀,真的只是想活着啊。”

李澳兹笑着拍着树干,把它当做兄弟一样倾诉着:

“我就算是有了家财万贯也不会花,哪怕身边妻妾成群也不知道美丑,咱们都是粗鄙普通的人。”

“我一个星渊的炮灰神灵,跟河南的一个农民有什么区别?享受日子对咱们来说算啥?不过一碗胡辣汤、一盘油馍头、一盘水煎包,晌午再来盘荆芥拌捞面条,晚上烧一碗红薯玉米糁,隔天再去喝羊肉冲汤——噫!那可美啊!恁说这日子可教美?树啊树,恁说:我要是能早有这日子过,我会去篡权?篡个球的权!”

“我这样的人,奋斗了两辈子,一辈子是砍人砍到被盖娅放逐,一辈子砍人砍到让朝廷‘招安’,两边儿为了一个结果,却付出了千百倍的代价。”

李澳兹叹息道:

“恁说,它图啥啊?我实在是想不通啊!”

“但凡星渊让我当个普普通通的铁匠,一日三餐管饱,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保全性命于乱世,咱就知足了——可就连这点要求,它当初都不想满足我,非要是莱安定被我打得快闹革命了,才收手。”

“俺不着啊,俺实在是不着啊!”

“我明明可以是个普通的人,我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但莱安定也好,盖娅也好,星渊意志也好,每个人都要被我打一遍才会意识到‘原来利奥兹就是个普通人’。”

“如果它们能够有点自知之明的话,我至于打它们吗?”

“现在好了,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讨好我,换取我不继续参与星渊局势,也不希望我死了,我的愿望全都满足了——可我却再也没有能够正常生活的能力了。”

有很多次,他们可以介入,让自己收手的,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帝亚兰也好,沤深也好,他们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们某种意义上,才是天选之子,出生就带着天赋和使命的。

反倒是,雷德·金,那家伙跟自己倒是很像。

可就算是雷德·金,她起码出生时候,也是一个正常的人,至少她还有一身地球人的血统。

他有什么呢?

一个炮灰的身躯,一个送死的命令,一份背黑锅的任务。

李澳兹有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自己出生在地球,会怎么样?

他自信会成为一个好铁匠、一个好农民,一个好战士,也许还能靠着战功积累下良田,这些都是自己的,自己会是个朴实憨厚的老实人,然后就这样普普通通度过一生就好了。

就这样的生活,他很喜欢,很向往。

可就连这样的生活,星渊都不愿意给他,反而伴随着功劳积累越多,债务利息水涨船高,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

李澳兹不是不喜欢这样,他混到这年头,什么没享受过。

他就是不能理解,自己这么普通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为啥他妈的星渊高层都这么傻。

星渊的领导者,莱安定一系,是纯粹的非暴力不合作。

即:除非使用暴力威胁殴打,不然祂们不会跟你合作。

不过,他也不再纠结这些了。

721年过去,星渊局势剧烈变换,这一切都在李澳兹的预想之中。

至于底层的普通人,在夹缝之间挣扎求生,哪些跟他曾经的身份一样的奴工和炮灰神灵们的命运……

范进中举后,还有必要搭理过去的同乡伙计们吗?

他所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和不需要的,这辈子也都有了。

安全,地球人和源渊神族都不希望自己死。

寿命,自己的寿命足够久,不一定能跟质向比,但对于神族来说,那也不差多少了。

理想,物质太丰富,已经冲淡了。

信仰,自己皈依了地球人的道教,长期问道求仙,基本上也差不多了。

传承,孩子很多,精神上的传承可有可无,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想来想去,李澳兹实在是不知道,从实用性的角度出发,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死亡这东西自己都不想死,哪怕说活腻了,他自己都没办法‘杀死’自己。

“奋斗了两辈子……换了这样的结局。”

李澳兹呢喃着,抚摸着白桦树的树皮:

“树哥,你说我这一生,算什么呢?”

“树说:我就是一棵树,我哪里会想那么多,再想太多,就要开始上班打工了。”

‘质向’米瑞德·芬妮的声音在李澳兹耳边响起。

“你醒了?”

李澳兹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米瑞德打着哈欠,似乎才刚睡醒不久,除了紫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看起来几百年前没什么区别。

当然,他也一样。

“小憩了一会儿,本来是想醒了以后立刻来找你玩的,不过路上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于是陪着他们又逛了几百年。”

虽有肌肤之亲,又有共同子嗣,但米瑞德面对李澳兹时,却并没有显得多亲昵。两人之间距离了一米多远,表情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她单手叉腰,站在李澳兹身旁,上下打量几下面前这颗白桦树,说道:

“你还是用短生种的生活,去过长生种的生命。”

“习惯了,过得充实一点。”李澳兹回答。

“那你肯定会总是一脸忧愁,心绪不宁的。”米瑞德说:“长生的秘密,在于不管不顾。就像这棵树,不论外界怎么变化,都只管自顾自地发展。”

李澳兹说:“你是在鼓励我变得自私一点吗?”

“亲爱的,完全的不自私和完全的自私,是一样恶劣的。太过公正的人,无法把爱给予爱自己的人,太过自私的人,也不愿意给爱自己的人哪怕一点点爱。”

米瑞德悠悠说道: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过得好像不错?”

“算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李澳兹,你对幸福的定义里,是不包含爱的吧?”

“我妻子不少。”

“那不是爱,亲爱的,她们是为了钱财、美貌、地位和虚荣而来的。真正爱你的人,是希望你变得更好,变得更优秀,变得更美丽的。”

“爱是一种自私的付出,自顾自地希望用自己付出,来换取对方的等价付出,然后大家一起在这个过程中获得增幅和成长,关系更加稳定,形成一个稳定的螺旋结构。”

“即:越是彼此相爱,爱情就越无法分割,双方的力量越加深,彼此受对方影响,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米瑞德平静地说道:

“现在的你,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生活,或许不太适合你的成长。”

李澳兹看了一眼米瑞德:

“我感觉你不是在说爱情。”

“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利奥兹卿,以我们的关系,谈爱情实在有点太低级了。”

米瑞德抬手捏起一根树枝,元素变化组合,很快便制作出了两杯咖啡,递给李澳兹一杯:

“我记得你不爱加糖。”

“谢谢。”

李澳兹接过咖啡,微微喝了一口,没什么口感,普通的咖啡而已。

于是他将咖啡凭空搁置住,看向米瑞德:

“米瑞德,你这次来目的不单纯吧?”

“我来看看小男友怎么样了,不行嘛?”

“你怎么能假定我的性别?”李澳兹调侃道:“我还是能够随时变成焰发的美少女的。”

“好吧,至少现在你是小男友。”

米瑞德耸耸肩,随意地说道:

“不过你猜对了,我确实有个问题想找你来着。”

“什么事情?”

“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戴尔维林的人?”

“戴尔维林?”李澳兹一愣,随即皱眉:“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戴尔维林……戴维林?”

“那个也是他。”

米瑞德眨了眨眼:

“好极了,看来你认识他咯!”

“算是认识。原本蔚蓝星霜镀联邦的总统,一个很有魄力的凡人。被称为‘雄狮’、‘霜镀最后一个男人’,说起来跟我是老乡。”

李澳兹点点头,没有藏私,直接说道:

“不过戴维林总统几百年前就死了,那会儿咱俩才分别没多久。他女儿戴亚雯,在隐秘的抓捕中被囚禁关押,后来大概也是抽取脑髓和职业,折磨死了。曾经跟我有点缘分,一路从蔚蓝星追我追到白烛星。”

“啊,那些不重要。”

米瑞德摇了摇食指,笑着说道:

“认识戴尔维林就够了,我这一趟来,就是为他而来的。”

李澳兹诧异,旋即问道:

“他?戴维林总统都死了八百年了,骨灰种的粮食都代谢完了,找他干什么?”

“我来履行承诺。”

米瑞德平静地说道:

“在很久之前,准确来说,是你解决了蔚蓝星的厄煞危机后,我们源始种之间,逐渐开始谈判,现在,我们终于谈判完成,就此达成了一个协议。”

“协议?”

“一个关于……对抗‘我们’真正的敌人的协议。”

米瑞德收起来微笑,正色看向李澳兹,严肃地问道:

“利奥兹卿,你觉得,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那可太多了……三大破灭者、源渊统治阶层、【隐秘社会】盖娅,他们都是可怖而强大的敌人。”

李澳兹不假思索地说道:

“如果要首推的话,那地球才是真正的敌人,地球跟我们星渊是双螺旋体系,只要对方存在,战争就会一直出现,必须将对方彻底覆灭,星渊才能拥有和平和自我发展的时间,至少也要毁灭一段时间,不能让地球所在的世界诞生新的文明。”

“你说得对,极对!利奥兹卿,这个宇宙没有几个人比你更有说这话的资格,你的眼光也是长远的,比那些凡夫俗子深思熟虑了太多。”

米瑞德一笑,说道:

“可惜,你也不过是比凡人看得稍微远了一点。”

“利奥兹卿,我问你:贫穷和暴君,哪个更可怕?”

李澳兹回答:“贫穷。暴君只是一个人,他的危害有限,但贫穷可以遗传下去,祖祖辈辈,无穷尽也。”

“我再问你:混乱和苛政,哪个威胁更大?”

李澳兹说:“必然是混沌,混乱所滋生的不止是死伤争斗,还有混乱的维系者,帮派、暴力组织、寡头,随混乱纷沓而来,苛政再差劲,也比最好的混乱要强。”

“那么我问你:停滞和运动,哪个更危险?”

听到这里,李澳兹愣了一下。

“什么东西在停滞、什么东西在运动,这得说清楚,不能光这么比较吧?”

“Everything……一切。”

米瑞德严肃地说道:

“原子和夸克停止运动,社会发展停滞不前,金融资本不再活跃,生命陷入凝固状态,光在空中停留,虚空也无法衰变,熵不增不减,一切能量停止转换——整个世界都陷入到永恒的状态。”

“世界是运动的,我们的世界,星渊也好,地球也好,都是如此,虽然有死亡和毁灭,但只要运动绝对,那么迟早会有新生。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但人口依旧可以增加,废墟的土地上依旧有花儿绽放——正是因为万物都在运动,纵使星渊和地球都迎来毁灭,只要有足够的岁月积累,迟早能够恢复原本的模样,甚至变得更强大。”

“就是因为这样,地球和星渊的双螺旋结构,在不断地厮杀争斗中,反而创造了更多繁盛的文化,我们和地球之间,像是爱人一样,逐渐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早已经是密不可分的了。”

“虽然在小确幸的视角看来,我们是在打生打死,但是站在比叙事更宏大的角度上看:星渊和地球的矛盾,跟小孩子打架、摊贩竞争、邻里关系,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恰恰是要维持这样的竞争状态,宇宙才可能继续活跃下去。”

“生命在于运动,为了更多更多的人,星渊和地球,也必将继续战斗下去。”

“破灭者本身,也是为了维护这套系统而出现的存在,所以破灭者虽然过来毁灭我们的世界,可它们不过是杀毒软件而已,并不是我们的敌人。”

“盖娅是反抗者,反抗墨菲德里亚统治暴行的起义军,所以盖娅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但事实如此,如果你在盖娅那个位置上,你也会作出跟盖娅一样的决定。”

李澳兹刚想反驳,米瑞德又说道:

“源渊的神族有保守落后的一面,可是祂们也是贯彻星渊意志的存在,我们绝对不能因为莱安定个人的形象好坏,就定义整个源渊是敌人,祂们的存在维护了双螺旋结构运行,六层星渊因此而活跃起来,殖民战争,只不过是这一过程的短暂阵痛而已。”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停滞,是静止。”

李澳兹皱起眉头,见他不理解,米瑞德再度解释道:

“也就是……永恒。”

永恒。

如同一枚石头丢入湖畔中心。

下一刻,李澳兹的脑海中掀起一阵巨浪。

他嘴唇翕动,挤出两个字:

“……永恒?”

“是的,永恒。”

“你是说,雷德·金所希望的那种,永恒不朽吗?那种东西没有什么可怕的吧?你们某种意义上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是,也不是。雷德·金渴望的永恒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或许她只是想活得久一点,然后再去寻找生命的意义罢了。但是,我跟你说的永恒,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诚如‘质向’米瑞德·芬妮这样的古老源始种,也不禁深吸一口气,目光深邃,沉沉说道:

“永恒有名,其名星神。夫星神者,亚斯卓拉。”

“亚斯卓拉,比破灭者更加纯粹的毁灭者,破灭者不过是运行世界规则,维护宇宙秩序的程序,就算没有龙王魔眼泰坦这三头破灭者,也有其他几百、几千头乱七八糟的东西,目的都是为了保持‘新陈代谢’,防止宇宙僵化,堆积成恶心低效的屎山代码,定期进行卸载重装更新换代,仅此而已。”

“可是,亚斯卓拉不同。”

“它不是破灭者,它不是毁灭者,它是一道意志,一种传承,继承其衣钵的人会化身成不可磨灭的拒亡者。不是死灵,而是抗拒一切束缚和压制其生存的叛逆之人。”

“它是贫穷、是混乱、是停滞。”

“为了生存,亚斯卓拉后代无穷无尽,就算死亡千万次,它也可以从子孙后代的血脉长河中归来。它是血统源头的鼻祖,却致力于颠覆着生物演化的规律。”

“为了生存,亚斯卓拉永远反抗一切法律规则,它践踏一切试图压制抹杀它的秩序,就连自然规律也会被撕成碎屑。若是引力压制它的成长,就将引力的结构咬碎吞噬,整个身体无极限膨胀生长下去。”

“为了生存,亚斯卓拉会在成长到一定阶段后,庞大的身躯会如同黑洞一般,不,远胜于黑洞,那是可以将一切运动都凝固的力量。任何攻击打在它的装甲上,都会停留在撞击前的那一瞬间。”

“最为可怕的是,亚斯卓拉不依靠血统,而是靠意志传承的。就算同样有人得到了血脉,但并非谁都能成为亚斯卓拉——只有意志经过千锤百炼,不论如何,都有最渴望、最热烈、最恐怖的苦难之人,才能接过它的衣钵,成就灭世者。”

而后,米瑞德认真地对李澳兹说道:

“就在不久前,你所征讨的熵君节点传递了一个消息:我们很确信,亚斯卓拉已经来到了星渊。”

“现在,真正的末日危机已经到来了。所有人,不论以前关系如何,我们都必须放下一切矛盾,集中所有的力量,来对抗真正的灭世魔王——【永恒星神】亚斯卓拉!”

“熵君选择了以凡人之躯证明了自己意志和实力的戴尔维林,他被赐予了熵君的部分力量,经过秘密培养,如今已经来到了群渊,开始角逐登神之路,在他登神后,则会有源始种之一的‘律鬼’勒鲁为他进行加护,使得他可以浸泡在冥渊的长河中,从中打捞出愿意追随自己的子民。”

“律鬼生活在各层星渊的夹缝之中,当人们穿越星渊时,实际上就是在穿过律鬼的身躯,各层星渊通过与律鬼的合作,对潜渊者降下诅咒,以此保护各层星渊的本土原住民。这也是星渊诅咒的来源。”

“在那之后,戴尔维林从源始种之一的‘源兽’奥利金身上,得到它所积累如此多年的源土,以神国——冥渊魂灵——源土,此三者足以升变成最为强大的群兽:【霜镀社会】戴尔维林。”

“啊,说到这里,你肯定是来好奇,我在这一计划之中是负责什么的吧?”

米瑞德微笑地看着李澳兹:

“其实这个过程本来是不需要我的。在源始种之中,‘质向’是最脆弱、最无用的一支。我自己连虚空都不好对付,什么实力什么水平,我也清楚。”

“不能这么说。”李澳兹摇摇头:“米瑞德,你很优秀的,你这个年纪的源始种,哪里有几个比得上你。”

“但是呢,也就像你说的那样,利奥兹卿——时代的红利和机遇,让我抓住了啊。”

米瑞德抬起手,抚摸着李澳兹的脸庞,温柔地说道:

“我来负责对付亚斯卓拉。”

李澳兹瞳孔一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只听见米瑞德轻飘飘地说道:

“谁让……他是我的小男友呢。”

“明明是个当农民当铁匠的命,却被拿来当炮灰神灵,当着当着,当成了一个武士,一个将军,一个领袖,最后成了篡权的暴君,现在又成了灭世的大魔头咯。”

“明明是最弱,最没用的源始种,大家开会都不带我玩的,结果却成了接近亚斯卓拉最容易的那个。”

米瑞德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一摊,示意没有威胁,只是感叹地说了一句话:

“你想不通吧?我也想不通。你说,那些支配我们命运的大人物啊,为什么就不早点动手呢?”

“当初只是一个当铁匠当农民就能满足的利奥兹,却要被逼到成为亚斯卓拉了,才肯出来谈。”

“当初早点让我动手,一晚上就能结束掉的泽塔阶(6),现在都变得深不可测了。”

李澳兹盯着对方,突然放松了下来,肩膀一耸,如同泄了气一般。

“你杀不了我。”

他说:

“星渊和地球都不想我死。我要是死了,亚斯卓拉固然没了,那地球和星渊也要面临更多的底层起义,我现在是个普通人,可我一死,我就能成圣人了。”

“是啊,真可悲,有的人死了,比他活着的威胁都大。”

米瑞德不知道在说谁。

她抬手握住左臂,目光低垂,念叨道:

“我杀不了你,李澳兹。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做。”

“先不说那个,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李澳兹问道:

“你是怎么确认我是亚斯卓拉传承者的?我这也才知道不久。”

“我把怀孕的事情跟其他同类一说,熵君便让节点告诉我的。”

“看样子,你们一直很防备亚斯卓拉。”

“亚斯卓拉摧毁了很多世界了,如果你无法理解那种毁灭,好吧,那你就想象一下:你正在追一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拍到最后几集的关键节点——啪!突然这部片子没了,一切戛然而止,没有续集和续作了。”

“这听起来也没多可怕吧。”

“那么,这世界上有多少断更、断载、中断的未完成之作呢?”

“我不知道,如果把小学生写作文写日记都没写完一半的作品也算上来,大概比星渊的星星都要多吧。”

“嗯,那大概就有亚斯卓拉摧毁的世界数量那么多了。”

李澳兹顿了顿,这个比喻很形象:

“这么看,亚斯卓拉是很强大……”

“补充一下:我是指昨天摧毁的。”

米瑞德说:

“比昨天更久远的,那都没办法参考了……我只能说,今天会摧毁多少,这取决于你,李澳兹。”

李澳兹沉默了一会儿。

实话说,从接受传承的字里行间之中,他意识到过亚斯卓拉会很强大。

但顶多也就是比三头破灭者加起来,或者盖娅那样就到顶了。

但他妈的这好像过于强大了,从汉语英语和星渊语言体系中,李澳兹都没办法找出来一个能够形容这种恐怖伟力的存在。

这已经超越了地球-星渊的双螺旋体系,难怪连在体系外的塞万提星界提起这玩意儿都胆颤心惊。

而且,这肯定不是夸张的说法。

米瑞德跟他性格很像,都不喜欢浮夸,在这问题上,她也没必要撒谎。

若真是如此……那问题是很严重。

这已经不是单纯地影响星渊的未来,而是连整个可认识宇宙界都会摧毁殆尽的纯粹末日。

破灭者毁灭世界,无非是想打碎重来,没什么可说的。

地球人侵略星渊,是为了生存空间,双方争霸,此消彼长。

可是戴尔维林出来,是要绝了一切的根。

本能地,李澳兹就想回答

“我该怎么才能除掉亚斯卓拉?”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的舌头一打滑。

这一打滑,让原本被米瑞德可怜说辞所唤起的激动,瞬间冷静了下来。

【不,不能这么说。】

李澳兹顿了顿,说道: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要做的很简单,但对你来说,也很困难。”

米瑞德苦笑了一声,说道:

“亲爱的,我希望你放弃一切仇恨,真正地好好过日子去吧。”

“我已经不插手战斗了,连武器都埋下了。”

李澳兹一摊手,指了指那颗白桦树。

“你放弃的只是手中的剑,但心中的剑还在,你的思想仍然是武器,只要传播出去,立刻就能掀起狂潮,正是因为如此,亚斯卓拉依旧认可着你。”

“我不明白,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我才能算是放下?”

“隐秘,地球,盖娅,墨菲德里亚,源始星渊的莱安定派系。”

米瑞德这一次没有委婉,而是直接劝说道:

“亲爱的,你该放下对不公和压迫施加者的仇恨了。”

“……为什么?”

“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开心过吧?就算有家财万贯,你也没办法感到快乐,就算身边有美人环伺,你也不曾愉悦,因为你的心中从未真正放下恨意。”

“我对谁仇恨了?我没这么觉得。我不恨任何人。我该拿到的都拿到了,这世界再也没有我所需要恨的人了。”

“是啊,具体的人已经没了。可是抽象的存在呢?”

米瑞德忧心忡忡地看着李澳兹:

“说实话吧,利奥兹卿,李澳兹先生。”

“你不是恨某个人,不是恨地球人,不是恨星渊众神。”

“你是憎恨这个世界。是这个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改变的世界,是这个把你利用然后甩掉,又被你追讨上门,才不情不愿支付了原本报酬的世界。”

“你恨的是不公的命运,你恨的是分级的阶层,你恨的退让妥协的自己!”

她走上前,牵起李澳兹的双手:

“从利奥兹卿到李澳兹,从蔚蓝星到地球,这种对不公和压迫的仇恨,是你战斗的根本动力。也是因为这股怒火,让你在万千血脉之中,历练捶打成了亚斯卓拉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

李澳兹不住地颤抖着。

“可是现在,你已经不是无名小卒了,两大体系都伺候你一个人,如果你能够放下对这个世界的憎恨,你就能够真正解放,你可以原谅自己,可以去享受正常的人生,去打铁、种地,牧牛、放马,求仙问道,自在逍遥。如林间灵鹿,休憩奔走,恬然安逸……”

“别说了……”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李澳兹,再这么仇恨下去,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别说了,芬妮,我做不到。”

“利奥兹卿,澳兹,我害怕你毁了自己,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请你原谅你自己吧!”

“我怎么可能,放下这一切,我为此战斗了多久?有多少人死了!”

米瑞德说:

“你跟凡物们,那能一样吗?”

李澳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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