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璧越走在原身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三人合抱的刺槐亭亭如盖,青藤爬满了四层的藏书楼,远远望去一片青翠。一间间学舍门前的廊柱,朱漆已有些斑驳,露出本来的暗沉色彩。
风里带着草木清香,吹来琅琅读书声。
风景依稀似旧年。
澜渊学府教什么?
澜渊学府什么都教。
书法绘画,九章算术,骈文骊句,音律曲谱。修行入门,诸子百家,宇宙洪荒,朝堂心术。
掌院先生曾说,“问道有先后,却没有优劣。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这便是学府的宗旨。
领路的小童又转过一扇拱门,笑道,“师兄结业已有些年头,可还记得这里的路?”
殷璧越道,“三年走过千万次,自是记得。只是说来惭愧,学府弟子出身,却不知掌院先生名讳。”
他以为这小童是掌院的侍童,总能知道个先生的姓氏。这样自己稍后见了掌院,也方便称呼。
不料小童却道,“先生的名讳,还真没人知道,我想,或许先生自己也不记得了。”
殷璧越有些诧异,“就像世人不敢直呼剑圣名讳,所以时间久了,倒真不记得名字了?”
但他观这童子神色天真,性格活泼,可见先生待身边人定是温和。至少表面如此。
小童蹙眉,面色纠结,
“是也不是。我猜大抵是先生辈分很高,所以天下间无论何等身份显赫者,都尊称声‘先生’。但先生又胸怀宽广,无论哪般贫贱低微,都可称声‘先生’。长久这样下来,姓名反倒不重要了。毕竟在先生看来,天地众生,一视同仁。”
众生平等?殷璧越微微笑了。这倒显得这位掌院是位真正的圣人了。
可是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既是蝼蚁,自然平等。
他面上沉静如水,跟着小童绕过藏书楼,向僻静的学府深处走去。转弯时他落后一步,举目再看,小童的身影竟凭空消失了。
殷璧越也不慌。闲庭信步般向前走去。
整座学府,都是先生的私人领域。一花一叶,一鸟一兽的动静都尽在掌握。那么他迷路,也应在先生的眼中了。
他走过演武场,少年们正在一板一眼的练剑,面庞稚嫩,神色坚毅。汗水顺着额头没入衣领。绕过长廊就是思辨堂,人声鼎沸,似乎有两派学子正争执不下,脸红脖子粗的怒视对方。
藏书楼中有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步履匆匆,怀中都抱着厚厚的宗卷与书简。
真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他想起‘思辨说’与‘剑法初探’这两门课,自己也曾选过,教习先生出了名的严厉苛刻。刚入学时旁人议论纷纷,‘年纪这么小啊能结业么’,最后看着他荣登榜首。
还有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早起练剑的清晨,登楼远望的黄昏。
殷璧越从来不是天资最好的天才,但殷璧越比每个天才都勤勉。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往日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而过。
世事一场大梦。他经历了学府三年的喜怒哀乐。从勤学殿里忐忑不安的入学初试,到放歌纵酒的兰台践行,每一天都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刻,旧地重游,仿佛隔着雾霭触碰到了那个孤僻少年的影子,仿佛殷璧越就是他。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心念一动,长剑出鞘,怆然自鸣。脚下的青砖裂开一尺长的深深缝隙。
天尽头已是残阳如血。
与此同时,深院槐树下,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儒士微微一笑,
“剑未出而气先发,善。”
满院的槐花在风中颤动摇曳,似是呼应他的欢愉。
殷璧越还沉浸在方才的剑意中,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玄妙。
眼前的景色便须臾间陡然一变。
换成了一方栽满槐树的庭院。
时节明明不过仲春,这里却已槐花满枝,空气中浮动着甘甜的清香。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整座学府的主人。
在见到掌院先生之前,殷璧越无数次想过这会是怎样一个人。
或许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好奇,那站在世间至高处的几人,该是怎样的模样,有怎样的威势。
但没有一种猜想,满足眼下的情况。
他原先以为先生必是一仙风道骨的垂垂老者,却想不到眼前人是中年儒士模样。
那人就立在树下,有些疲懒的抄着手,像个高门大户里的富贵闲人。
就连最为端正的峨冠博带,穿在他身上,也显出三分散漫气。
没有掌门外露的威势,也没君煜不可逼视的剑意,甚至连柳欺霜身上武者的锐气都没有。
但殷璧越对神魂强弱有种敏锐的直觉,故而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眼前这个人十分强大。
甚至在他漫长的穿越阅历中,都算的上罕见的巅峰强者。
他上前两步,又恰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端正的行了个弟子礼,
“学生见过先生。”
富贵闲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姿态散漫。
殷璧越才松一口气。
却在下一秒,危机感被放大到极致。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如坠冰窟。
因为那人笑眯眯的瞥了他一眼,有些遗憾的感叹,
“你没能杀的了他,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