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
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要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
我心里有点怜惜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跛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里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诂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几本书放在自己的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也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黄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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