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骁问：“具体怎么回事？“

李擎：“李牧克扣三成赈灾银钱，中饱私囊，当地村民吃不饱，敢怒不敢言，就在沙袋里做手脚，用淤泥替换一半的沙石，沙越冲越实，泥越冲越软，加之接连几天大暴雨。“

结果可想而知。

凌骁眉头紧锁。

李擎唉声叹气：“李牧自知逃不脱责罚，便将末将疏散村民救人的功劳占为己有，再将谢监察落水过程轻描淡写，蒙混过关。“

说着，他弯腰卷起一只裤腿，“您看，末将在洪水里抢人时被树枝扎穿腿肚子，疤痕现在还在。“

凌骁看了眼，斜下对称两个一大一小的窟窿眼。肉疤外翻，“他抢你功劳，军中说不清，家中李侍郎也不管吗？“

“父亲当晚打了李牧，“李擎复而叹息，“我本以为他老人家明鉴，谁知一夜过后，父亲变卦，要我不许再提，小娘不服，被邢夫人足足禁足一个月，连送的饭都是馊的。“

“简直没王法，“凌骁冷笑，“你当时怎么不来找我？“

“侯爷，末将人微言轻，不敢叨扰您。“李擎放在桌下的手捏成拳头，“后来凌李两家退婚，邢夫人越发蛮横，庶出的姑娘不敢违抗，幺弟年纪尚小，另外两个弟弟和我想法一样，担心一时冲动害了自己小娘性命，只得隐忍不发。“

他深吸口气，大有不吐不快之势，“府里表面看起来兄友弟恭，家宅和气，父亲睁只眼闭只眼过了，即便邢夫人阴狠。她背靠平康郡主，谁不惧怕。“

事件一层层揭开，凌骁问他：“李家旁支也怕她？“

“对。“李擎说，“旁支的叔叔跟着父亲从老家入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更不敢得罪京圈儿的权贵。“

说到这，他又想起什么道：“包括末将的亲事，侯爷刚才说外地姑娘巴不得嫁到京城，此话不假，可人姑娘经不起一年年拖下去。“

“又是邢夫人的主意？“

“是，“李擎咬紧牙梆，“她说没有庶子先成婚的道理，可李牧花名声在外，京圈儿的正经姑娘瞧不上他，他又瞧不上外地姑娘。我小娘急，明里暗里巴结邢夫人，求她网开一面先给我说亲，这次倒爽快，就是成婚的日子定不下来。“

拖着拖着，拖黄了，邢夫人也不急，反正不是自己儿子。

横竖听来，窝囊透顶。

凌骁啧一声，想给李擎指条明路，但不知此人值不值得帮，隐晦道：“眼下是个机会，你回去跟李侍郎商量商量，我先走了。“

语毕，他拍拍他的肩膀。

事实上，商量什么？

商量李牧瘫了，谁来接替嫡长子？

李侍郎非大耳刮子抽死他不可！

李擎回府的路上想了一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不为己??

李侍郎因为李牧的事告假两天，邢夫人刚在书房哭完，李擎后脚敲门进去。

“你又来何事？“李侍郎头疼欲裂，握拳捶着额头，“有事明儿再说。“

换平时，李擎保准乖乖离开，可今天异常反态站着没走。

李侍郎没好气问：“怎么？你也来给我添堵？“

李擎往后退一步，嗫喏道：“儿子不敢。“

“不敢，怎么还不走？“李侍郎操起手边的书卷砸他脸上，“一身马粪味儿，滚回去洗干净！“

李擎皱皱眉，依旧没动，“父亲，儿子想找您谈谈。“

“谈什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李侍郎撒完气，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你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明天就滚出家门，别在我跟前碍眼。“

李擎斟酌再三，“父亲，今天凌小侯爷找了我。“

李侍郎知道凌骁没憋什么好屁，“他找你作甚？当说客，就凭你？“

“儿子自知无能。“李擎摇头，“但大哥瘫了??“

“闭嘴！“李侍郎跳起来，扬手一耳光，响亮啪一声。

李擎偏了偏头，继续道：“大哥瘫了??“

接着第二个巴掌甩过来，他结结实实又挨一下。

“大哥瘫了，“李侍郎第三次扬起手，被李擎牢牢挡在空中，目光坚定道，“父亲悲痛之余，就没想过还有我们哥儿四个，儿子也是您的亲骨肉，自诩才干不比大哥差。“

“你想说什么？“李侍郎眯了眯眼，陡然发现平时的闷葫芦比他高半个头，冷笑道，“凌骁教你取而代之？“

“凌小侯爷什么都没说，“李擎放下手，退后一步，双膝跪地，“儿子方才大逆不道，但请父亲听儿子说完。“

李侍郎头一次发现这个儿子挺犟：“你说。“

李擎把邢夫人在后院的所作所为，以及李牧平日在外面胡搞乱搞统统捅出来，末了道：“父亲，儿子不求前程，只求公平二字，纵然嫡庶有别，也不能让我们没活路。“

要说李侍郎对邢夫人娘仨完全不知情，断不可能。

先前因为李妙的婚约，他当瞎子聋子，现在凌李两家早不见过去的和睦，他心思也渐渐松动，子嗣总归自己血脉，虎毒不食子，他已经丢了个儿子，不可能看着其他儿子去死。

李侍郎沉默下来。

李擎跪在地上，等他下文。

“你先起来。“李侍郎叹口气，“坐下说话。“

李擎应声是，起身坐好。

“凌骁今天到底跟你说什么？“李侍郎觉得那混子一定下了什么猛药，骗得李擎团团转。

李擎左思右想，“小侯爷说，大哥骁骑尉的职位空得突然，短时间内必须找人替上，还没想好人选，儿子不傻，侯爷今天特意到马厩亲口提及，您认为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

李侍郎混迹官场多年，暗地里的手段见过不少，“你现在拿九品俸禄，骁骑尉六品官阶，连跳三级，可能吗？“

“不可能的话，小侯爷为何来找儿子？“李擎问，“父亲，他给儿子画饼，意义何在？“

“这??“李侍郎一时也给不出答案。

李牧出事时，他本想先去齐府，再去侯府，要两家给说法，不能稀里糊涂囫囵过去。

就在刚刚，他还在想如何要赔偿，凌家倒先拿出诚意。

“那你等着调令，“李侍郎说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有心提拔，枢密院很快会传出风声。“

??

三日后，果然被他一语中的，李擎被枢密使叫去校场挑选马匹，不痛不痒问了几个问题后，调配他到凌骁手下做事，并配备绿头刀。

李侍郎和邢夫人见到他腰间的刀，表情各不相同。

邢夫人冷哼一声，踱步回后院，李侍郎则笑脸相迎，鼓励儿子勤勉奉公。

凌骁发现李擎调他手下后，性情开朗许多。

“琇琇，亏你想得周全。“两人坐在廊下边吃饭边乘凉，凌骁替她挑鱼刺，“李家后院乌烟瘴气，该整治整治了。“

“你是隔岸观火，不嫌事大。“云琇慢慢吃，“估摸李侍郎不会再闹了，但我觉得吧。“

“你又觉得什么？“凌骁要她消停，“别成天想歪心思，也不怕生个精怪，降不住。“

云琇瞪他：“什么精怪？哪有亲爹这么说自己孩子？“

凌骁叠声说是，换个说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凌家就这么大福气，庙小装不下金尊佛，差不多就好，吃饭，吃饭。“

这语气，越听越像齐俞恒，他内心叹息。

不过云琇就喜欢听他哄，吃着鱼，还嫌他挑刺儿挑太慢。

凌骁：“??“

忍忍，先忍忍，等过了头三个月再说。

与此同时，凌老侯爷把李侍郎请到侯府做客，把前因后果大概说了遍。

李侍郎是明白人。听懂“以德报怨“的意思，不管他心里服不服，明面上一笑泯恩仇。

“李擎实在肯干，“老侯爷亲自送客，语重心长，“他日多立几个军功，出头之日指日可待，届时李家既有文道又有武道，放眼整个京城没几家得此等殊荣。“

李侍郎何尝不想，拱手告辞，“老侯爷留步，下官教子无方酿下大祸，幸而云姑娘没事，还有那匹马。您杀了替李牧解气，下官无话可辩，总不能跟一头畜生置气。“

再纠结蓄意还是无意，没多大意思，一个李擎换三家脸面，李家不亏。

李侍郎不管，邢夫人没辙，就算李牧天天躺床上喊疼，也只能憋屈流泪。

至于凌骁，他一连几天心情不好，不是嫌菜淡，就是嫌天热，一点不顺心就开吼，下人们被吼得大气不敢喘一声，云琇听着耳膜疼。

“死匹马，再买就是，天天气不顺，一圈人儿受着你。“

“你懂什么？“凌骁抽回手臂，拿着蒲扇拼命扇风，要她离他远点，“跟你说了热热热。“

“心不静，当然热了。“云琇下床又找来一把团扇，坐他另一边打扇，“厨房的水缸里镇着西瓜，我叫人切了端来？“

“不吃，不吃。“凌骁嫌挑籽麻烦，“你赶紧睡吧，我去院里坐坐，凉快再进来。“

云琇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不然我们现在换衣服去夜市河边纳凉，二姐说，城楼下值的士兵要在那边宵夜，有些小店开张到子时，你要饿了，我陪你吃面。“

难得她乖巧，凌骁很快被拿下：“你真想去？“

云琇点头：“反正你睡不着，出去溜达溜达也好。“

“你不嫌累吗？“凌骁这会子想起她有身子，“大夫交代不能晚睡。“

“偶尔一次没事。“云琇心思睡不好比晚睡还难受，“我伺候你穿衣。“

两人说出门就出门，马车慢悠悠穿过夜市街道，笔直停在河边，凌骁扶云琇下车。坐在水边台阶上，夜风徐徐，带着水气凉意，和淡淡的青草香。

“感觉没前些时热了，“云琇仰着头深吸几口气，心情放松，“春柳说要送几件夏裳来，我觉得没必要，过阵子肚子长起来，怕是都穿不了了。“

“那就做新的。“凌骁大概受她影响，语气缓和不少，“到时叫裁缝拿布样来，挑你喜欢的。“

好大口气，云琇打趣道：“我要喜欢。都买呢？“

“都买呗。“凌骁不以为意，“还能少你那点儿用度。“

云琇猜透他的心思：“你盘算再买匹马回来吧？“

两人一起花钱，谁也不吃亏。

凌骁看着她笑。

“你不是有吗，又买？“云琇提醒，“之前我可听说老侯爷不喜欢你乱花钱，李牧的事儿刚过，你老实几天不行吗？“

凌骁捏着她的手问：“你听谁说我爹不喜欢我乱花钱？“

“平康郡主。“云琇说，“不信你去问问，郡主有没有说过这话。“

“不说才稀奇，“凌骁耸耸肩，无所谓道，“以后这种话你还听得多呐。“

泼皮无赖，还理直气壮。

云琇懒得跟他计较，“你饿不饿，我有点饿了，去吃什么？“

凌骁说走：“这个时辰，零嘴儿都收摊了，面、馄饨、卤味儿，大概这些，你想吃什么？“

云琇突发奇想，说吃卤味儿。

凌骁带她去一个灯火通明的馆子，叫了一碗素卤，一碗荤卤，满满两大海碗，外加两碗面片汤。

“其实这个卤味儿下酒最好，“凌骁吃得满嘴油，觉得面片汤不带劲，“不然我叫车夫接齐俞恒过来。“

“不许喝，“云琇白他一眼，“我不喜欢酒味，会熏到孩子。“

有孩子做挡箭牌，凌骁一切娱乐停摆，只能老实喝面汤。

两人吃得正有滋味，河对面倏尔期期艾艾的唱戏声，云琇觉得耳熟，循声望去，心里忽地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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