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琇知道老太太脾气，方妈妈传话只说其一：“祖母还说什么。“

方妈妈：“老太太还说，姑娘是伶俐人，眼下受了委屈，暂且忍忍，老爷那边，盐道上都知道六姑娘下个月婚嫁，这当口出了丑事，改明儿六姑娘去叶家一辈子抬不起头。“

顿了顿，又道，“老爷的脾气，您也知道，他是一家之主，万一不分青红皂白惩罚姑娘，老太太不好插手。“

云琇不说话，方妈妈见怪可怜的，说句私心话：“姑娘，老太太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老人家只想您顺顺利利出嫁，您别辜负期望，伤老太太的心。“

“我知道了。“话音未落。屋里的大夫开门出来，双手沾满血水，她顾不得许多起身上前，“春桃如何，何时痊愈？“

“姑娘，莫急，医者仁心。“大夫一脸惋惜摇摇头，又对方妈妈说，“九安堂的规矩，人没救回，免收诊金，告辞不送。“

最后一句话，钻进云琇耳朵里，像被人突然捏住肺腑，一口气喘不上来，弹指间蓦的一黑，只听有人惊慌失措叫声“姑娘“。

不知是突如其来的伤心欲绝，还是隐忍太久的气急败坏，亦或大彻大悟心思太过透明，经不起捶敲。

云琇醒来时，心口是木的，连老太太叫她，也不想理会。

大夫重新进来拿脉，说已无大碍。

老太太痛心疾首，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我的儿，你难受便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祖母。孙女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云琇哑着嗓子，“谢宗仁杀了云府家奴，就该以命抵命，就该抵命，你们为什么还不送他去衙门？“

说着，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吓坏老太太。

“我的儿，你要做什么？“她压住云琇的手，又叫方妈妈，“八姑娘的药熬好没，赶紧送来！“

云琇把手抽出来，依旧淡漠道，“祖母，我没病，不喝药。“

老太太见她神色不对，一把抱住她，哭道：“琇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要急死祖母，急死祖母啊！“

方妈妈也吓到了，跟着劝，“八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春桃已叫她家人领回去安葬，账房另送银子，不枉她跟您主仆一场。“

“难得方妈妈想得周全。“不知云琇想些什么，推开老太太，重新躺下去，闭眼道，“祖母，我先睡会，说不准春桃一会梦里寻我寻不着，又该急了。“

说完，呼吸渐渐平稳，一滴泪无声无息从眼角滑落。

鸡叫三遍时，蟹青天空蒙蒙亮起，云琇睁开眼，屋里静得出奇，值夜的丫头睡得正香。

她轻手轻脚起床，穿好裙裳，套件外衣，简单挽个髻，鬼影般的逃出晖寿堂，再沿着墙根熟门熟路回到自己屋子，摸索一阵后，又鬼影般去了前院。

“谁！“院子里倏然响声引起随从警觉。

没多会，凌骁警惕打开门，闻到一股极浓烈的香味，随从捧着摔成两半的花盒子，低声道：“属下在院里找到这个，还有摔碎的脂粉，像是从墙外扔进来的。“

一看就是姑娘家的东西。

凌骁微微眯眼，问在哪发现香粉，随从指了指方向，他二话不说，几步助跑，蹬墙，翻越，身影立刻消失在围墙另一头。

他视力极好，很快在游廊里发现娇小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挡住对方去路。

云琇看清来者，低下头，眉眼隐没在阴影里，屈膝福了福。

凌骁感觉出她的异样，沉声道，“这会不睡觉，往我院子里扔东西，胆子不小啊。“

云琇轻笑，“侯爷自己说不让擅闯，转头又让春桃转送脂粉，到底心里舍不得小女。“

她毫无征兆地挑破这层纸，杀凌骁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恼怒：“你又发什么疯？“

“侯爷，“云琇像听不懂他的怒意，拉起忠毅侯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软言软语，“我现在要去办件大事，等办完回来，就从了您，不枉这趟风流。“

“你去做什么？“凌骁反手抓住纤细腕子，心里疑虑越来越大。

“嘘--“云琇青葱白嫩食指压住他的唇，“侯爷别那么大声，我去去就回，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凌骁眉头紧锁：“你不愿意，我不会趁人之危。“

“这次是我自愿的，“云琇还是笑，“侯爷不必担心，我虽处处守规矩，但不是墨守成规的傻子，万一碰到什么事，侯爷记得救我呀。“

说完，她踮起脚，凑近凌骁，蜻蜓点水挨了挨长出胡茬的嘴角，“现在我说的信了吗？“

那一瞬，凌骁整个人僵在原地，心里却翻起一层又一层骇浪，再等反应过来，人影已经跑远。

***

云琇对衙门并不陌生，她从侧门溜出去，一路小跑直到天明，用劲力气敲击“鸣冤鼓“。

主官那会刚睡醒没多久，听见鸣冤鼓响，头都大了，再派人查看谁人鸣冤，头更大了。

“下官不知如何是好，特一早前来叨扰御史大人，“主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唯唯诺诺看着云之洞，“令嫒暂且安置在衙门后院，说，说有冤情上报，您看??“

看什么看！云之洞恨不得把对方眼珠子挖出来，没好气道，“小女给主官添麻烦，劳烦一会送回来。“

主官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云琇被送回时，方妈妈等在垂花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张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她小声提醒，“老爷也在晖寿堂，老太太说无论老爷说什么千万别顶嘴，等老爷气过了，她老人家会替姑娘出气。“

云琇敷衍嗯一声，没再多言。

云之洞大概气极了，不顾满屋下人，指着她鼻子骂，“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敢回来！“

老太太轻咳一声，算提醒，而后朝云琇招招手：“来，来，到祖母身边来坐。“

云琇站着没动，冷冷睨着太师椅上一家之主，“父亲既然如此袒护谢公子，不如收他做您干儿子，左不过您喜欢儿子，多个干的不嫌多。“

“你混账！“云之洞大力一拍桌子。茶杯呯啷撞响，“你！你！母亲您听见没，这就是您教出来的好姑娘，还说不是您宠坏的，目无尊长，牙尖嘴利，不孝的东西，不孝之子！“

“你胡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老太太护着云琇，“春桃十岁进府跟着她，平日如同姐妹，她悲伤过度，难免过错，你做父亲的就不能宽容些。“

“宽容？“云之洞气得牙梆子咬紧。“母亲再纵容下去，怕明儿反了天！“

“祖母宠孙女，叫纵容，父亲听丁姨娘一面之词叫什么，色令智昏？“云琇语气凉凉的，像冷不丁射出的小刀，句句扎心，“女儿何来混账？何来丢人？父亲口口声声治国齐家，齐家治国，您除了齐了一院子姨娘整天花心思生儿子，还齐了什么？“

“混账东西！“云之洞猛地起身，扬手一巴掌。

云琇没躲，硬生生摔到地上，嘴里顿时泛起血腥味。她碰了碰破开的嘴角，疼得蹙紧眉。

云之洞似乎不解气，提脚正要踹，被方妈妈和几个婆子拦住：“老爷！老爷！姑娘不比小爷们皮实，使不得！“

老太太也指责他：“你索性打死她算了！总归你生的！“

“母亲，您，您??“云之洞被压制，转头对云琇吼，“还愣着作甚！滚去祠堂罚跪！“

云琇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祠堂，一动不动，不悲不喜，厚重的大门落了锁，再也不会有人冒险陪她说话。

她跪累了，缓过神，才发现肿了半边脸。

云琇默默叹口气，对着空气喃喃道，“春桃，是我害了你，我挨一巴掌活该。“

顿了顿又道，“你摔下去时很疼吧，我猜也是，我没你疼，耳朵里还是嗡嗡的。“

复而又叹口气：“谁让你多管闲事，侯爷送脂粉让他送好了，总归我没要，我说了不许提他这个人，你啊??“

云琇低下头，模糊视线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滚落在光亮的黑石板上，她喉咙发出一声呜咽，含糊不清恨恨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临死都护不了你！“

凌骁盘腿坐在一门之隔的大方石砖上，望着云卷风舒的湛蓝天空，第一次听她哭，没有撕心裂肺，只是压抑到极致的崩断，需要找个发泄出口。

随从一列排在台阶下面，腰间佩着绿头刀，整齐划一一手抵住刀柄，一手下垂紧贴。似乎只等一声命下。

凌骁却什么也没说，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不紧不慢往前院走，终于明白八姑娘为何一大早突然投怀送抱。

他是正常男人，怎会不想，可听云琇一通哭，哭得什么心猿意马都没有了。

随从跟在后面察言观色问：“侯爷，事出人命，又涉及云八姑娘，管是不管？“

“不管吧。“凌骁带着惯有的漠然，“毕竟云御史家事，与我们无关。“

他想了想，停下脚步，看眼身后的祠堂。“去打听一下八姑娘爱吃什么，找人送来。“

随从说是，心中无奈，侯爷在人家府邸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与此同时，晖寿堂。

老太太吵了一天，头疼又发作了，喝过药，歇养在榻上，对方妈妈说：“你一会去看看八丫头，她被激到才敢这般顶撞。“

方妈妈说是，“老爷今儿也气得够呛。“

“都怪他平日不关心闺女，咎由自取。“老太太哼了声，又问，“谢家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我见那孩子平日谦和守礼，一看就是官宦家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和八丫头闹成这样？“

方妈妈：“打发人仔细问过，谢公子一口咬定是八姑娘约他出来，这事小三爷能作证，当时他和谢公子一起下学，说有人传口信，都以为府里丫头，没多想。“

未出阁姑娘想见公子，叫下人偷偷传信并不少见。

老太太揉着发胀的额头：“传口信的人找到没？“

方妈妈说没：“府里几十口奴仆杂役，还有下面庄子里抽调来干粗活的，加起来近百人，查起来费工夫不说，还可能打草惊蛇。“

老太太意有所指，“你说会不会是丁媚生干的好事？“

“丁姨娘??“方妈妈斟酌道，“丁姨娘一直陪您身边，要说是她，没证据只怕老爷不依。“

“也不知喝了她什么**汤，“老太太虚着眼，一筹莫展，“我素来不信盲婚哑嫁，等八丫头好些，跟叶家老太太说说，约那门生父母见见，让孩子们也见见。“

“万一不成？“方妈妈担心，“传出去对八姑娘清誉不好。“

“唉，我没糊涂，你先老糊涂了？“老太太头疼得厉害，“快到清明，姑娘们出门最爱踏青采摘雀麦草回来蒸青团，叫上叶家几个姑娘，也好让六姑娘熟悉熟悉几位姑子。“

方妈妈连声称好，“还是老太太有法子，一举两得。“

老太太抬抬手：“别顾着拍马屁，赶紧把八丫头扶回来，晚上多派些丫头看好，别再出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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