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明也，有火光之意。

云琇说孩子是初生的太阳，像道预言，讽刺又刻薄。

凌骁叹口气，把儿子抱怀里，轻拍小屁股，哄他入睡。

焕哥儿睡着时，眼角残留亮晶晶的泪水。

***

因为战事，西北流民众多，身体康健，年轻力壮的大多选择北上或南下的富庶之地。

一开始各地府衙、大户自发组织施粥放粮，相安无事，但随着流民越来也多，盗抢劫杀时有发生，先是郊外僻静之处，凶手不易抓捕，胆子越来越大，最后连官道走商、走镖的车队也不放过。

穷凶极恶的流民和锦衣玉食的商贾，像狼与羊的悬殊。

不劳而获的快感和仇富的怨恨，如同瘟疫漫延。

九安堂的药材也在途中遭过强盗。所幸损失不大，叶家决定放弃陆路，走水路，把总铺搬到燕京，皇城根儿下，御林军守卫，安全许多。

“你歇会，余下的账目我来清点。“安恩同多点一盏油灯，钻入船舱，“凡哥儿睡了，你也去睡吧。“

“我不累，“云琇抬头对他笑笑，“三番五次不是你搭救，我和孩子早没命了，这会帮你，算我还情。“

“你还跟我讲客气。“安恩同失笑，摇摇头坐下，“我倒想照顾你们母子一辈子，你不肯。“

“恩同，别说傻话，“云琇搁下笔，正色道，“凡哥儿迟早回凌家，在这之前我只想多陪陪他，于你不公，你若遇到合适姑娘，该考虑考虑。“

安恩同心里不是滋味：“我说了，什么时候放下执念，我会走。“

“我没有赶你的意思，“云琇认真解释，“当初是我鲁莽，搅乱你的生活。可我怀着身子，没地儿去，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这辈子恩情还不清。“

顿了顿，她垂眸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好。“

安恩同微乎其微皱眉，而后岔开话题，“如今外面动荡，燕京是最好的安身之所，形势所迫，你可为自己想过，万一凌家发现你们母子，你打算如何自处？只怕物是人非。“

云琇听懂他的暗示，轻摇下头：“我暂且没想那么多，只要他们对孩子好，我自有我的去处。“

“你还挂念他吧，“安恩同戳破她的心事，“你真舍得凡哥儿？“

“我不知道，“云琇无奈道，“恩同，你别逼我了，我用三年时间劝自己放下，如今有孩子在身边足矣，他是我的念想。“

“算了，你去睡吧，眼睛都熬红了，“安恩同点到为止，“我只想说，万一凌家有新夫人，你别难过，还有我。“

“你啊??“

云琇想想，决定不说了，起身出去，陪孩子睡觉。

凡哥儿睡得正熟，云琇把孩子搂过来，小脸顺势转她怀里。

三年前离开时，她怀孕一月有余，老天垂怜，在意冷心灰时，赏赐最好的礼物。

她没回扬州城，而在离大明寺不远的城郊置办套空宅，过自己的小日子。

生凡哥儿难产，若非安恩同医术了得，母子俱亡。

但云琇还是伤了身子，安恩同说好好调理，可以痊愈。

可她自暴自弃，离开凌骁时，曾绝望地想，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其他男人共度余生。

安恩同开的药方，云琇想起来熬一副，想不起来算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收效甚微，她也不在乎。

凡哥儿快三岁，刚生下来时和焕哥儿长得极像，随着慢慢长大，云琇发现孩子像凌骁，也像平康郡主，就脾性和哥哥大不同，焕哥儿爱哭爱闹，凡哥儿安静许多也听话。

凌晨，凡哥儿被甲板上的声音吵醒，有些害怕，往云琇怀里拱了拱，糯糯唤声“娘亲“。

云琇也被吵醒，她一边哄孩子，一边起来推开窗户看了眼，好像商家们和船家在争执什么。

身后传来凡哥儿的声音，“娘亲，尿尿。“

云琇连忙抱到屏风后面，再回床上，摸着孩子的脸，柔声问：“还睡吗？饿不饿？“

凡哥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云琇轻笑：“好，我们先睡，睡醒起来吃饭饭。“

凡哥儿点点头，又窝她怀里睡了。

稍晚，安恩同来找，她穿好衣服，关上门，两人站在走廊上说话，“甲板上出什么事？“

“与我们无关，“安恩同说，“船家大概怕码头混有流民，不愿停靠，直达燕京。“

云琇多问一句：“那些商家怎么办？“

“已经到冀州，“安恩同回答，“从燕京到冀州不远，无非怕花跑路的银子，如今流民贼寇闹得人心惶惶，走镖价格翻倍，生意越发不好做。“

云琇也叹气，“我还想在燕京讨个生计，眼下不知做什么好。“

“药铺肯定倒不了。“安恩同说笑，“你要有钱，入九安堂两分股，什么都不做，每年吃红利足够你们母子开销。“

“这倒是个主意。“云琇觉得可以一试。

安恩同见她表情认真，忙回绝，“我玩笑的，不能作数。“

“我没玩笑呀，“云琇思考片刻，“我六姐夫八成也要搬到燕京，等他们来了再说。“

安恩同有点吓到：“你知道九安堂两分股，要花多少钱吗？你别胡来。“

“你别担心，“云琇神秘一笑，“多了没有，一两分股还是付得起。“

说着，她听见屋里发出动静，结束话题：“凡哥儿可能醒了，他看不到我会哭，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起床气重。“

安恩同哦哦两声，要她快去。

凡哥儿确实醒了，尚未发现娘亲不见，爬起来坐在床上，迷迷糊糊揉眼睛。

云琇坐在床边，给孩子穿衣服，“怎么醒了？是不是娘亲吵到你？“

凡哥儿摇头，像个小木偶靠在云琇肩头，任人抬起手，抬起脚。

云琇用茶水给他漱口，又说：“船上不能挑食，不然没吃的。“

凡哥儿醒了神，提要求：“想吃蛋花花。“

“没有蛋花花，“云琇耐心商量，“就白粥，我们吃了，过两天下船再吃蛋花花，好不好？“

凡哥儿不太愿意，低头捏着衣服上的小盘扣，“就想吃蛋花花。“

“娘亲说了，只能等下船。“云琇语气稍稍加重，“要不吃，只能饿肚子，你想挨饿吗？“

凡哥儿想想，摇摇头。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凡哥儿坦然接受现实。

但云琇答应孩子的事情，一定做到，两日后下船，她回自己的宅院给凡哥儿做蛋花汤。

春柳把院落看护得很好，厨房干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灶台有生火的迹象，主屋一尘不染，东西归置整整齐齐，似乎等着主人回来。

“大奶奶？“门外冷不防传来激动又压抑的声音，“大奶奶，您可回来了！“

春柳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您这几年去哪了？连封书信也没有，老太太得知您走了，大病一场，齐三奶奶去凌家闹了两次，小侯爷都不在。奴婢也是蠢的，真以为您回扬州散心！“

“别哭，别哭，别吓到孩子。“云琇拉她进屋说话，“你住在这里，有人刁难吗？“

“没有，“春柳看到孩子。差点惊掉下巴，“这，这，这是??“

“焕哥儿的弟弟。“云琇抱着孩子笑道，“小哥俩是不是很像？“

“像，很像。“春柳点点头，满心疑问，“大奶奶，小侯爷知道二公子吗？您那个时候走，瞒着奴婢没什么，不会连两位老主子也不知道吧？“

“都不知道。“云琇把孩子放榻上玩，“我没打算知会谁，现在城外乱得很，扬州也不安全，你别到处跑，抽空告诉方妈妈。我回来了，祖母愿意见，我便带着孩子去看望她老人家。“

春柳哎一声，又像想到什么，小心提醒：“大奶奶，您回燕京，保不齐碰见小侯爷，咱们把二公子藏着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走一步看一步。“云琇给凡哥儿喂汤，犹豫道，“凌家和顾家结亲了吗？都是大家族，婚嫁定然热闹。“

“没，“春柳说，“这事，奴婢真留心着，哪家喜宴都去看个热闹，没见侯府办过。“

云琇哦一声。不知为何，心里松快些许。

??

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对亲情格外看中，叫方妈妈接母子俩过去。

凡哥儿有些怕生，见到老太太，怯生生唤句“曾祖母“，然后怎么哄都不说话，窝在云琇怀里不肯离开。

“这孩子胆小。“老太太挺高兴，又看向云琇，叹息，“你肯回来，我便放心了，过去的事便过去吧，你临走前给七丫头上炷香，你大哥什么都招了，家丑啊，我把他赶回扬州，不许他踏入燕京半步，除非我死。“

云琇反而释怀：“您都知道了。“

“知道了，“老太太给孩子剥颗糖，“琇琇，手足相残，族中大忌，无论你还是二丫头，祖母不希望被夫家诟病，你可懂我苦心？“

云琇说懂。

老太太没再多言，叫方妈妈送客：“你去上炷香便回去吧，我乏了。“

云琇应声，把孩子交给春柳，跟着方妈妈出去。

她以为自己还会恨，再看到“云姝“二字时，波澜不惊，从容淡定。

果然时间是化解一切的良药??

云琇自嘲笑笑，插上香，没再逗留。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云璎隔几日来看老太太，从方妈妈只言片语里听出云琇回京，回去后就要齐俞恒打听人在哪里，恨不得立刻马上见到她。

这不是难事，可云琇并不愿和她多言语，云璎觉得时隔三年，自己妹妹变了。

临走时，她说：“你要我保密，我可以不说，但你二姐夫肯定会告诉凌骁，他迟早会找你，你自己想好对策。“

云琇说知道，从她踏入燕京的那刻起。就做好碰面的准备。

只是凡哥儿??

她打心里不愿还给凌家，平康郡主不会让儿子闲着，当初留下焕哥儿是无奈，凌骁娶了别的女人，也会再生，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孩子。

云琇想着，抱紧怀里的小人儿，有意避开宅院，“凡哥儿，娘亲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你看外面多热闹。“

凡哥儿无所谓去哪，只要跟在娘亲身边就行。

然后云琇当机立断备车，带孩子去城南溜达，城南离侯府远，总归碰不到吧，她想。

但大人可以溜达一天，孩子受不了。到了中午，凡哥儿吵着要睡，云琇不得已，只能回去。

宅院很安静，没任何异常，她悬着的心放下，叫春柳备热水，给孩子擦洗。

再往后，云琇如法炮制，天气好早上带孩子出去，中午回来，直到五六天后，早上起来天空阴沉沉，好像要下雨，春柳劝她别出去了。

云琇犹豫片刻，还是把凡哥儿带走了。

不到中午，雨点落下，她怕孩子淋着，紧赶慢赶赶回去，打着伞，抱着孩子，顾不上溅湿裙摆，冲进宅院，还奇怪大门为何没落锁。

凡哥儿倒是很开心，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笑，奶声奶气道，“娘亲，好大的雨呀！“

云琇为保孩子，背上淋湿，没好气道：“你就知道笑，赶紧回屋沐浴换衣服，不然吃苦药药。“

“大奶奶，您回了。“春柳站在廊下，笑得有些不自然，一个劲向屋里瞟，示意有人。

“来客人了？“

云琇以为又是云璎，抱着孩子，一只脚刚踏进屋，看清来者，本能退出去，转身奔向邻近的厢房，砰一声，关门落锁。

而后传出来凡哥儿焦虑的声音：“娘亲，屋里的人是谁？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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